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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铮铮的事实明摆在眼前,教南烈想赖也赖不掉。
“我会舍不得?!我舍不得的话犯得著为她物色第一千两百零二个主子吗?”南烈急於反驳,不由得扬高了声。
“太大声了,会吵醒她哩。”伏翼指著床上的睡剑。
南烈大张的嘴,瞬间像遇到危险的蚌壳,喀的一声,闭紧。
“牙咬得真紧。”伏翼被南烈的反应逗得好乐。
牙缝里挤出低吠,“少罗唆!”
“好,我不罗唆、不罗唆。”伏翼摆出不敢再捋虎须的孬种样,“不过听好兄弟我一句劝,大方承认自己的心意并不是丢脸的事,别等事情走到无法挽回时再来後悔,那太晚了……”他笑得浅淡,“我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一直到“她”香消玉殒,我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自以为是地犯下愚蠢的错误,那错误,赔上了“她”一条命,以及我这辈子再碰触不到“她”的惩罚。”
“伏翼……”
“话,该说就说,心意,该诚实就诚实。”以为只有自己在烦恼著该不该说、要不要做的同时,却不知对方也同样不好受。
南烈静默,他不曾听过关於伏翼的故事,即使他们相熟许多年,但他这个失职的好兄弟却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伏翼。
因为伏翼不爱多谈自己,他也不想多问,而今,他才发现,伏翼伤得很深噙著笑意,却伤得好深。
“所以啦,兄弟,摸摸你自己的心,别漠视它的希冀。”
南烈不由自主地摊开掌,熨贴著鼓动的心窝。
伏翼几乎是万分自然地敛起瞳中愁雾,眼儿一眨,又恢复清灵,凑到南烈耳畔道:“有没有听到它说——你到底要不要我施法助她拥有人身,帮你成就好事呀?”
原以为伏翼还准备再掏心挖肺地说出啥感性的话,没料到他满脑子只想著使坏!
淫荡的臭道士!
“我要!”口气恁般坚决。
“不准。”拒绝的口吻可不见得软化。
“我要跟!”
“不准。”
“以前你都会带著我一块的,为什么这回不许我跟?!”
小小剑魂气嘟嘟地跟著南烈的脚步乱窜,即便她挡住他的去路,他的身子仍大剌剌地穿越过她,有时还很藐视地抬高长腿,跨过她的头顶——是,她是很娇小;是,他的腿是很长,但这种轻蔑的举动也太欺负人了!
“阿烈!你要斩妖除魔不可以少算我一份啦!”
现在是南烈要立功的大好机会,身为绝世好剑的她,怎么可以不尽力辅助主子,发挥她百里剑的威名哩?!
“你去又帮不上忙,乖乖在家里待著,要不,将厨房那篓地瓜的皮全给削乾净,我回来再煮地瓜粥。”南烈很好心地支配她工作,生怕她觉得无聊,只不过口吻听来很敷衍。
“我是百里剑耶!你叫我去做区区一把菜刀做的工作?!”竟然叫她这柄好剑去削地瓜皮!
“百里剑比不上一把菜刀吗?”
“我当然比得过菜刀!”耻辱,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那菜刀做得到的事,你做不到?”口气问得好轻蔑。
“当然可以!”
“那还不去?”
她原本小跑步要跨向厨房的莲步一顿,瞥见背後的南烈正要悄悄出门,百里剑再度出鞘——唰!
一绺黑发缓缓飘降他的肩胛,疾飞而来的百里剑牢牢钉嵌在南烈与门扉之间,摇晃出锐利圆唬南烈抚著被俐落剑锋削断的右鬓,上回削了左边,这回削了右边,还真是左右均衡呀。他回过身,环臂盯著那个逼近而来的剑娃娃。
“想唬弄我?当我是这么好骗的小娃儿吗?我的道行可不是你们这些稚嫩的人类所能比拟的!”哼哼。
错觉……他产生了一种被稚幼奶娃擦腰训诫的错觉!
一个连他腰间也不及的小娃娃,竟然反指他是“稚嫩”的人类?他一个巴掌都不知是她脸蛋的几倍大咧!
“你若想完成除妖大计,非我之助不可。”她又飞到他面前,傲然宣告。
“喔?愿闻其详。”
“只要你握著百里剑柄,即使你不谙武术,我仍能助你使出天下无敌的至尊剑法。”
南烈不著痕迹地打了个呵欠,“这么厉害?”
“知道佩服了吧?”小鼻子都快顶到屋梁了。
“小人明白,现在,可以请你用那套天下无敌的至尊剑法去对付那篓地瓜了吗?”他问得客气,弯弯笑眼带著诱哄的嘲弄。
“你还是不肯带我一块去除妖?!”在她吹嘘了这么多自己的优点之後?!
“聪明。”
“臭阿烈!你不带著我一块去,你会死掉的,会被吸血妖魔给吸得乾乾净净,到时只剩下皮包骨怎么办?!”短短藕臂环住他的颈部,两人鼻眼相对,“你是我的主子,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我非跟不可!”
“我要去送死——”
“我也去。”
“来跟著陪葬?”
“陪葬也没关系。以前白虹也是这样陪著主子入殓,如果能陪著单一个主人沉睡黄土间,不再流浪、不再飘泊,有何不可?”稚气的脸蛋镶著她不移的决心,甚至连那柄插在他面前的百里剑也自动抽离石墙,牢牢贴触在南烈微摊的掌心。
说实话,她过腻了辗转换主的生活,她不要一再一再地重复同样的过程,同样地向每任新主子自我介绍,然後看尽那些人反抗、恐惧,甚至是贪婪的嘴脸!
“握起我。”圆润的黑瞳异常澄澈,也异常蛊惑。
蚀心之剑……蚀人之心……
“阿烈,握起我。”
无形之力,驱使著他的五指收拢,驱使他顺从她的轻喃莺语。
“牢牢的。”
五指加重力劲,如她所言。
“然後,带著我一块出门。”
若归咎於百里剑的蚀心恶名,倒不如说是南烈意志不坚,无法拂逆她的要求。
每次都这样。
他都快将她的话视为圣旨,毫无原则的言听计从,只差没跪下来叩谢皇恩浩荡——不行不行,他是她的主子,该听话的人是她呀!
应该是他说东,她便不能往西;他说坐,她便不准站著!反了反了,现在的情况全反了,这只小剑魂已经爬到他头顶上去了——思绪停顿半晌,无奈地望著那双搁架在他肩胛的小巧玉足,没错,她爬上去了,无论是想像中抑或是实质上的情况。
他终於发现所有不对劲的原因——他在溺爱她!很恐怖很恐怖地溺爱著她!
南烈为此觉悟而倒抽了口凉气。
要宠一个人,竟然可以这么理所当然,这么不费思量,好像天经地义一般。
他逾越了主子所该负的责任,而且逾越得太多太多了。
而小剑魂似乎挺享受他的逾越,这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小小双臂环著南烈的脑袋,放任身子随他的步伐而行。南烈收拾些简便行囊便领著她上路,没有马、没有车、更没有轿子,他就顶著大太阳步行过好几条街巷,整个衣裳背後都快能榨出一大桶的汗水。
小剑魂将南烈的头颅当成枕,小歇数个时辰,睡睡醒醒间,他还是在走。
午膳时他也只是急急啃了三颗包子,脚下步履可没有休息过,远离了城镇,越走越往僻远、人烟罕至之地,见他几乎快走上瘾,她边打哈欠边举手发问——“阿烈,我们要到哪去斩妖除魔?”
“那山里的某洞穴。”南烈指著远远的青青山脉。
那么远噢?“你怎么知道?”
“伏翼说的。”总不能要他除妖还得自己去找妖魔窝吧?他的任务仅只有提剑杀妖,或是弃剑被吞,简单明了。“不过据说那洞穴内岔路千回百绕,条条相通,却也道道曲折,进去後,每条都是生路,每条也都可能是死路。”
“那……万一出不来怎么办?”她很乌鸦嘴地问。
“兴许百年後,又有哪个路痴少年溜进洞里,在洞穴深处发现一具盘腿打坐的白骨,前头五寸地上插著一柄绝世好剑,那个路痴少年必定误认那具白骨是哪个隐世的孤僻高人,朝白骨又跪又拜,然後取走绝世好剑,成为武林新盟主。”
她好困惑地偏著头,被风吹拂的发上束绦胡乱飞扬,像两只顽皮小掌轻拍在南烈的颊畔,甚至嚣张溜过他鼻前。
“啊?”她不懂。
“白骨是指我,绝世好剑是指你,路痴少年是指你第一千两百零二任主子。”他点明故事中每个人扮演的角色,而他似乎是其中下场最惨的人。
察觉坐在肩上的剑娃娃静默下来,南烈偏过头,却难见到那张搁在他脑後容颜的神情。
“怎么了?”
又是一阵无言,久久,她的声音才闷闷传来。
“我讨厌你这样说。”
第七章
她从没有向任何主子抱怨过任何事,没有讨厌、没有不喜欢,她总是很听话地随著主子的命令行事。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一柄剑该有的身分,所以即便她有多讨厌哪一任主子的行径,她也从不说,只是很小人地在心底祈求下一任主子会更好。
南烈是她头一个能坦言道出心中感受的主子。
她不知道,“主子”原来也可以是待她这么好的。
他不会因她的直言而发怒,所以她能毫无顾忌地告诉他:“我讨厌你这样说”,若换成前头那一千两百个主子,她决计不可能开得了口。
这么任性的话,只有南烈可以包容她。
“我说了什么让你讨厌的话?”南烈左思右想,还不忘把自己先前的每字每句再拿出来反刍一番,并没发现失当之处。
“我讨厌你每次都提到第一千两百零二个主子。”那会让她觉得南烈迫不及待想将她这颗烫手山芋抛给别人,“我现在的主子只有一个人,他叫南烈!”
南烈揉揉被她突来怒焰给吼得有些疼的耳朵,“这点我比你还清楚。”干嘛吼得这么大声?
“你嘴里说清楚,心里可不是这么想吧。”
她恼了,所以跃下南烈的肩头,迳自加快脚步朝前走,小小的身子搭配上宽广的衣袖,让此刻的她看来像个甫学走路的小奶娃。
“你在同我发什么脾气?”南烈阔步一跨,轻松追上她。
“不要你管!”
“你不爱我提第一千两百零二个主子,我以後不提便是。”南烈先露出笑脸,谄媚求和。
“你还说!”她挥舞著小拳头,像只受到攻击的大闸蟹,但碍於两人的“种类”不同,那双粉拳半点也捶打不著他。
“不说就不说,你火个啥劲?”南烈揪不著她,只能亦步亦趋追著她。
“不要你管啦!”她知道自己在火什么,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发火的程度。
这明明只是小事,南烈说的话也没错,难道她以为南烈会是她最後一任的主子吗?不可能,才不可能咧!南烈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一件未来将会成真的事实,她不该这么生气的……她这抹剑魂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主子发娃儿脾气?八百多年来,她何时曾这般要性子?不曾,即使主子再纵容、再允许,她都不曾这么放肆过。
独独对南烈……
一股後扯的拉力紧紧扯住她的脚步,让她前进不得。
她回首,南烈杵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没追上前,而百里剑正系在他腰间,碍於剑魂无法脱离剑身太远,她与他,就这样尴尬地对望。
“是我不对,忽略当主子该有的自觉,你现在是属於我的百里剑,我却老爱提那个不存在的混蛋主子,我道歉。”南烈向来知错能改,也不认为主子永远是对的,有错,就要认、就该改。
南烈缓缓走近她。
“我们休战?”
她瞅著他,好久。
点头。
南烈先挑明了自己错的方面,她也冷静反省了自己,他都先认了错,她自也明白坦承。
“对不起,我耍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