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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艰难,他仍旧逼迫着自己在他的父皇、在太子和满堂人的注视下,一句一句地说下去:“弩箭本就是我在如意坊里做的,你拿到了也不奇怪。可我从来没有说过任何让你去做弩箭的话!如意坊本就全部交给你管,你如果要让人做弩箭,根本不需要经过我。你说是奉我的命令,你……你可有证据?”
难得的,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居然没有结巴。一句一句地说着,瑞轩的头脑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觉得悲伤:“我,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你为何要诬陷我和三哥?!”
孙掌柜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仍旧没有抬头:“六殿下,您的确待我不薄,但此事事关江山社稷,小人思前想后,实在不敢因一时之私,而误国家之大事!”瑞轩明明是问他为何诬陷,他却引成了为何要供出瑞轩。又朝上首磕了一个头:“陛下,殿下,诸位大人,六殿下吩咐小人时,并无旁人在场,也不曾落在纸上。若要小人举证,小人的确举不出来。只一点:之前已经做好的一百二十把弩箭,已经送到了三殿下府上——如若不是六殿下与三殿下都知情,小人这些东西,如何能够顺当地送进皇子府里?”他再叩了一下头,言语中已经带上悲声:“攀诬皇子乃是死罪,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做啊!”
孙掌柜终于抬起头来。明明是在看着上首的诸人,瑞轩却有一种错觉,他那悲戚不可自抑的眼神,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而来。
“小人……就算不要自己的性命,也总要顾到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再没有什么好多说。
得到周显翊的许可,宗正卿即刻领一队士兵出发,前往瑞烈府上搜查。孙掌柜被带了下去。堂上一时静默无言。
宗正卿去了多久,堂上便有多久没有人说话。已经过了丑时,瑞轩立在堂中,困顿得要命,再也无暇去顾及他父皇与其他人都是何种表情。他仍旧穿着宫中赴宴时候的礼服,夜深露重,困顿时尤其地寒冷,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今晚太过劳累。脑中一团浆糊。却隐约有感觉告诉他:孙掌柜既然敢那么说,那队士兵,就必定不会空手而归。
这个夜晚仿佛永无止境。侍从悄无声息地上来,将快要燃尽的蜡烛换上新的。便在此时,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宗正卿迈进大堂,越过瑞烈与瑞轩走到周显翊阶下,弯腰将一叠书信呈上:
“禀陛下、太子殿下,从三皇子府中搜出弩箭一百二十把,并三皇子与戚司马往来书信若干,其中谋逆言辞确凿。请陛下定夺!”
书信被呈了上去。周显翊随意地接过,慢慢地将最上一封打开,似乎是在看信件的内容,又似乎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将那些所谓的证据逐一过目。
从宗正卿在堂下回复开始,瑞烈就一直静默地立在堂上。眼神从几乎要爆发的愤怒逐渐平抑下来,最终终于变成死水一般的黑。周显翊翻看着那些他谋反信件的时候,瑞轩便转过头看瑞烈——瑞烈的神情已经完全平复下来,就有些像……就像上首的周显翊的表情一样,太过平静,反而让人觉得害怕。只有曾经握成拳的手与嘴角的血痕,还能显现出它们的主人就在不久之前强烈到无法自抑的情绪。
蜡烛的烛泪渐渐滴到了尽头,东方已经隐隐有光亮出现在天边。周显翊手中的信件终于翻到了最后一封。他抬起头,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堂中仍直直站立的两个儿子,不怒而威。此时,一直不曾作声的瑞晟突然离开了座位,一掀衣袍下摆,扑通一声在堂前跪了下来:
“父皇,三弟驻守边疆多年,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父皇看在三弟多年来为国为民的辛劳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说完,他便深深地叩首下去,长跪不起。
太子跪在堂下,几位大臣也慌忙起身,随之跪伏在地。瑞轩有些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直立立地还杵在这里十分突兀,不知是不是该跟着跪下去。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瑞烈,却见他正在看着前面跪伏的瑞晟。
瑞晟还不等父皇发话就着急帮他开脱,他心中该是欣慰的吧?
可不知为何,瑞轩却总觉得他那双黑如死水的眼睛在看着瑞晟的时候,并不见一丝的感激,唯一剩下的,只有比刚才更加浓厚、浓得似乎再也无法化开的黑。
☆、第二十四节
瑞轩被带进了宗正寺的囚房。
虽说是囚房,但够上资格住在这里的没有一个不是皇亲国戚,所以囚房的条件也不像一般的监牢那般又脏又差。自然,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来说,这个两丈见宽的简陋房间是够贫寒的了,只是瑞轩并不觉得——他在如意坊里做手工的那间屋子,比这还要再简陋些呢。
一晚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来不及再想什么就倒在简陋的床铺上沉沉睡去。这一睡一直睡到了傍晚的时间。吃过了简单的餐点,瑞轩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索性便靠在墙上,看着头顶黑沉一片的屋顶。
瑞烈不知被带到了哪里。宗正寺的牢房里,常年都是空荡荡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人来管他,也没有人告诉他外面到底如何了。
比起他这个无足轻重的“从犯”,外公家谋逆、自己又手掌兵权的瑞烈,得到的关注要多得多吧。
现在想起来,昨晚那一场审讯,从头到尾,除了弩箭的那一段儿,他几乎就只是在堂中当了一个摆设。可是最后定下瑞烈的罪来的,也就是那一百二十把弩箭。
一股强烈的悲伤与哀歉之意,从瑞轩的胸口涌上来。他不想这样!——瑞烈那样明亮的一个人,像是太阳一般耀眼的人,他从小就钦慕的人。是他对瑞轩说喜欢他送的礼物,也是他对瑞轩道歉从前对他不好,还是他夸奖他长进了,说他做得很好。他一点也不想害瑞烈,一点不想因为自己连累瑞烈,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虽然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可他真的比所有人都希望,瑞烈能够站到最高、最高的地方,和同样耀眼的瑞晟一起,让全天下都能抬头就看到他那么明亮的光辉。
他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兄长!
呆呆地想着心事,直到半夜,瑞轩才睡了过去。到了第二日上,他的牢房门外忽而有脚步声传来。
侍卫的声音恭敬地道:“殿下,就是这里。”接着是钥匙撞击的声响,门吱呀一声打开。瑞晟缓步走了进来。
几日不见,他仍旧是从前那般模样,温文尔雅,气度卓然。瑞轩一愣过后,慌忙站起身来,有些局促地叫了一声:“大,大哥。”
瑞晟微微笑道:“不用这么局促,坐吧。”见瑞轩有些迟疑,便上前拉着他,不管这囚房的简陋,就在唯一的那张床上肩并肩坐了下来。
离得近了,瑞晟又仔细端详了瑞轩一会儿,方叹了口气:“——瘦了。六弟,这几日,你在这里受苦了。”
瑞轩摇了摇头:“没有。”他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的。瑞晟只是笑了笑,当他是客套。也不多说,只是又叹了一声:“本该早些来看你,只是这几日忙着……唉。”
他没有明说,瑞轩却一下联想到了瑞烈的事情上,急急便问:“三哥的事情如何了?”
瑞晟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也转为了夹杂着伤心的遗憾:“我也想不到,三弟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他若是要这太子之位,我让给他也并无不可。他为何非要……唉!”
瑞轩呆呆地看着他。瑞晟如此说,那就是说……瑞烈的罪名,定了?
他动了动嘴唇:“我……”发出这个音节之后,瑞晟又转头看了过来。宽慰地一笑,伸手在他手上拍了拍:“老六,弩箭的事情,我相信不是你做的——这么多年兄弟,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哥还是知道的。”
这是从那天起,瑞轩第二次听到别人对他说相信他。但不知为何,比起当时瑞烈在堂上脱口而出的话语,这句姗姗来迟的“我相信不是你”,却再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与那天相同的震撼。
是以瑞轩只是点了点头:“谢谢大哥。”好在他向来拙于口舌,瑞晟也并未在意,接着说道:“不止我相信你,我想,父皇一定也是一样的。”
他骤然提到了父皇,瑞轩不禁怔了一怔。瑞晟也不急着往下说,看了一会瑞轩的神情,才道:“这两天我也在想,必是你手下的人欺上瞒下,瞧你脾气好,便假借你的名义做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复叹了一口气:“那天我看着,你名下那个掌柜上来的时候,父皇的神色……唉,我从未见他那般失望的神情!父皇的心里,一定也愿意相信这事情并不是你做的吧。”
父皇,曾经因为他而露出过那样的失望神情吗?
那晚在宗正寺,天色昏暗,瑞轩又在堂下,离父皇很远。无论他怎么看,父皇都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色。如今瑞晟突然这样说,瑞轩觉得自己心脏猛然剧烈跳动了一下,让他一时间只是呆呆地看着瑞晟,忘了言语。
瑞晟又在他手上拍了拍:“今日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六弟,如今你虽然暂时羁押在此处,罪名却还未定。若是你能够向父皇说明,原是你手下人欺下瞒上、假借你之名与三弟来往,现在还来得及。知子莫若父,父皇必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瑞轩久久不语。瑞晟并不催他,只是状似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件事,本该昨日便来与你说的,只是这几日事情着实太多……三弟与你这事不谈,五弟还跟个戏子跑了。可笑的是昨天三弟府上还有个新来的下人,自称是从江南来的,以前在宫里当过奶娘,说有要事要禀告将功赎罪。我也不曾理会她,一并打入牢里了。……”
他摇了摇头,又抬头看着瑞轩,表情诚恳,语重心长:“为人子臣,我也盼望父皇健康和乐,也盼望父皇不用为我们这些小辈操碎了心思……六弟,三弟已经如此,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从他上一句起,瑞轩就只是怔怔地坐在原地,有些无法思考。瑞晟又跟他说了什么,然后站起身来要离开,他也只呆呆地点头,目送着对方往门口走去。
牢房的门将要重新落下的时候,瑞轩突然一个伶仃清醒过来。眼看着瑞晟将要从那个小小的窗口消失,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双手握拳,拼劲全力朝着门外大喊:“大哥,我相信三哥!!!——”
一下子,瑞烈灿烂而温暖的笑容,那时候说到以后可以在朝堂上多帮瑞晟一点忙的时候、脸上像是一直能暖到人心底里的笑容,又在他眼前跳出来。
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的主人,像是阳光一样明亮的笑容的主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谋逆的事情来?!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来?!
他一定是被人诬陷了。那些弩箭,和往来的书信……和刚才瑞晟似是不经意提到的那件事……一定是,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他!
门外许久,许久都没有声音。久到瑞轩以为瑞晟其实早已经离开了,才有一句声音传来,压低了声调,听起来显得十分悲伤:“一开始,我也相信他不会的……”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手被握着的时候残留的温度很快地消散在空气里。瑞轩怔怔地看着瑞晟消失的方向,好像那里并不是一堵墙,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