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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话立刻吞进肚子里,气氛霎时不太对。围成一圈的武士们抬起头来,一齐倒抽一口冷气,刷地站起来,闪电般整整齐齐站成一排。
“让我看看,这几位英雄都是谁,”公子背负双手,慢吞吞地说,脸上看不出喜怒来:“悠闲得很啊。”
那名望风的武士,一本正经地昂首肃立,面无表情,眼睛却心虚地瞟向一边。
武士们一动不敢动,眼睛却偷偷恶狠狠地剜向公子身后那名望风的武士。
公子一身戎甲、披一袭紫貂大氅,似笑非笑地背负双手站在那里,身边是峨冠博带的帝都特使,正有趣地看着这幕闹剧。他身后两排持刀武士,队列严整,随扈的将军温澜身着重甲、脸色铁青。
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说:“公子不让我们去朔方,末将确实闲得慌!”
“孙翰、沈茂、晋博、谢少瓒、马牧原!”温澜狠狠瞪武士们一眼,惭愧地对公子拱手道:“公子,这些是末将军中的带刀军校,今日轮值。末将管教不严,一定把他们军法处置,罚俸三月、停职半年!”
武士们顿时垂头丧气,耷拉下脑袋。
“居然还嫌我啰嗦?”温澜低声咬牙迸出一句,又扬声怒道:“本来想让你们明日与贺兰将军、马将军一起押送粮草去朔方,现在不用了。”
“押送粮草去朔方?”几名武士一怔,等反应过来,立刻激动起来:“公子!末将不服!兄弟们都去朔方杀敌,凭什么这时候停了我们军职!”
“请公子罚我们一年俸禄吧,末将愿意即刻奔赴朔方!”
少年们顿时吼成一片,温澜忍无可忍:“找死?闭嘴!”
公子面无表情越过他们径直踏上台阶,毫不理会。待到走上台阶的最高处,却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向那几位冲动得脸色赤红的年轻武士,慢条斯理道:“温将军,传令下去,这几位各自罚俸三月、外加三十军棍以示警戒;打完了还能站起来的,就给我滚到朔方去!”
公子慢悠悠看向那个望风的武士:“还有你,你受命望风却不忠于职守,不及时警告自己的兄弟是不讲义气;加在一起,和他们一起罚。”
几位武士一怔,顿时欢呼着从地上跳了起来,兴高采烈跟着温澜去领罚。隔着大雪,一路上看见年轻的武士们跟在温澜背后你踹我一脚我揍你一拳,任由前面的大将军挥着手臂兀自训骂个不停。
“你有这样热血的武士,难怪虎贲铁骑名震北陆。”特使看着少年们远去的背影,叹息道:“在长安三千执金吾里,也找不出一百个这样的少年。”
帝都的执金吾们全部是贵族世家的膏粱子弟,大多自幼娇生惯养、长大后沉溺于声色犬马。虽说都是逞凶斗狠的愣头青,但无非争风吃醋、打架斗殴,整日里在帝都长安大街上横行无忌,哪里见识过真正沙场上血肉横飞的残酷?
公子微笑道:“只要有才干,我军中宁养赌徒莽夫,也不养酒囊饭袋。”
大雪将占地百顷的公子府包裹起来,天地间一片苍茫。公子怀璧挥退了随扈的武士,就这么和特使姬骧并肩漫步在鹅毛大雪里。
“说起出老千,谁是我们的对手。”姬骧忍不住一笑:“你记不记得,第一次出老千,我们太紧张被那群执金吾发觉,结果被他们十七个人群殴我们两个,在赌坊打得天翻地覆。虽然我断了条胳膊你折了根肋骨,但是我们赢了!”
公子怀璧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是啊,那时常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手艺居然也练出来了。”
是啊,那时他们很穷,穷到为了给某人喜欢的姑娘送一个不值钱的礼物,去赌坊给人出老千。
“听说你为了贵族们的生命着想,严禁私下买卖奴隶、还开始了宵禁。”姬骧微笑道:“你倒是会借题发挥,新春被弄得鸡飞狗跳。”
他皱了皱眉,奇怪道:“我总觉得这几日府中似乎少了什么?”
偌大的公子府似乎有点空寂,雪片在天地间寂寞地飞舞,却少了天籁的伴奏。
“少了琴声。”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叹息道:“被你关进竹下馆那个鬼地方,谁也没心情抚琴了。”
两次行刺公子怀璧还能活下来,这个女人,算是第一个了。姬骧很明白,却不会说出来。
突然一声响亮的呼哨,公子怀璧微笑着伸出手臂,一只已经长到和鹰差不多大小的青隼在天空盘旋着俯冲下来,收起锋利的爪,乖乖地落在公子穿着铠甲的手腕上。
公子喜爱青隼,每年都弄一些雏鸟养大,却只喂给极少量的肉,让它们激烈竞争、自相残杀;最后在能活下来的仅有几只中,选择最强壮的留下来。
“我喜欢有点味道的女人,太柔顺了也乏味。”公子怀璧微笑地轻抚着宠物的羽毛,柔声道:“但烈性是要被驯服了才有趣味。如果乖乖听话,我很愿意娇宠她;可惜啊……”
姬骧慢慢道:“我感兴趣的是她的那把琴,机关如此精巧。怕也只有你能躲得过去,如果是我,未必全身而退。”
“这不重要,这个女人的事可以告一段落了。”他没有戴头盔,雪片很快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密密地落了一层;公子望着天空叹道:“我现在关心的是这场大雪,这批粮草明日就要送去朔方,会不会因此误事。”
姬骧皱眉道:“谁去押送?”
“两个千夫长,温澜的部将,贺兰雄与马凉。”公子淡淡道:“这两位也算是温澜帐下的后起之秀,但愿不会出差错。”
大雪似乎渐渐小了,天际的浓云被呼啸的北风吹在一起,黑压压地压在凉州城上空。
这只是暂时的宁静,更大的风雪正在酝酿之中。
他骁勇而赤诚的武士们正在为次日随同二十万斤军粮奔赴朔方而蓄势待发,云渊镇守朔方、捷报频传,而胡人对朔方久攻不下、士气衰落,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公子怀璧微笑着放开手,手臂上的猛禽冲天而起,在风雪中伸展雄壮的双翅,清越的唳鸣划破苍穹,直冲天际。
第二十八章 左贤王
一声凄厉的惨叫,穿过戈壁上空的黄云。
战马上的人一个激灵,陡然抬起头,看到一只秃鹰凑头顶掠过;押送粮草的武士们悄悄松了一口气。
领头的千夫长贺兰雄皱皱眉:“妈的,坏兆头。”
在河西,秃鹰是死亡的象征,丝路上的商队如果遇到秃鹰,都会就地焚香跪拜,祈求神灵的眷顾,不要把厄运降临在他们头上。虽然他们是运粮队而不是商队、是虎贲武士而不是那些迷信的商人,但身为河西人,总是还有一点顾虑。
千夫长贺兰雄兜转马头,对后面长长的护送粮草的队伍喝道:“再有十里就是祁连驿,最后一段路,大家加倍小心!”
说完又觉得不对,什么叫做“最后一段路”?他啐了自己一口,低低骂道:“乌鸦嘴。”
他的同伴马凉忍不住嗤笑:“贺兰大哥,你哪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不到十里就是祁连驿,离朔方城就剩五十里地了。胡人疯了才会冒这个险,来到咱们虎贲卫大本营的眼皮子之下抢粮草。”
贺兰雄摇摇头:“胡人是一个威胁,强盗也是一个。祁连驿这边从来不太平,前面就是月牙山,不说地势,光着一大片沙枣林,藏起来千儿八百人轻而易举。这边又都是村落,穷人多,遇上乱世,为讨口饭吃,往往铤而走险。”
他这么一说,暮间的风携着白日里的余热呼啸着穿过前方的沙枣林和胡杨林,鬼哭一般,像有无数人悄悄在暗处,盯住了他们的脑袋。
“你可别吓我。”马凉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上立起的鸡皮疙瘩,警惕地左右观望:“兄弟我还指望着这批粮草立功呢,升个步兵校尉,阿珍她娘才会把阿珍许给我……”
这是一批虎贲卫的运粮队,由两个千人队押送二十万斤粮草,紧急送往朔方。贺兰雄、马凉分别是两个千人队的千夫长,贺兰雄年纪稍长,性情沉稳,一支狼牙枪在军中小有名气;马凉相貌俊俏,在凉州胡姬酒肆勾栏里的花名,和他的斩云刀一样名号远播。
贺兰雄沉沉的目光扫过四周,一边微笑:“臭小子,收心了?阿珍等你这么些年,你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
风扫过去,声音平静下来。一切寂静无声,没有异常。
马凉悄悄松了一口气,嬉笑道:“到底是成了亲的男人,瞧瞧被嫂子调教得!哎,贺兰大哥,嫂子过完年是不是要生了……”
他话音未落,突然觉得心头一凉,再一张嘴,一片腥热源源不断涌了上来。紧接着就听见几声鸣镝呼啸,他的身体轰隆一声从马背上倒了下去,几个字却堵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有埋伏……”
马凉的胸口,是一蓬乱箭。
虎贲前途无限的青年将军、少年英武,就这么死于乱箭之下。马革裹尸是每个武士的准备,但那是在风云呼啸的沙场上,在与对手刀剑相击的酣畅淋漓下;也许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他居然是倒在了距离他们任务终点仅仅五十里的地方,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贺兰雄根本来不及为兄弟哀悼,他只能大喝一声:“结阵!结阵!有埋伏!”
已经来不及了。第一轮箭雨扫过,前面猝不及防的虎贲武士已经倒下了一片。而众人尚未从突袭中回神,突然一声战马高高的嘶鸣,像雷电骤然击碎寂静,一片全副铠甲的武士,从两侧、前方的隐蔽处跃马而出,急袭过来!
这些伏兵显然训练有素、老练而且强大,为首的骑士一声响亮的呼哨,伏兵们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渗透进虎贲的队伍;贺兰雄来不及结阵,他的兄弟们被分成了一块一块的小块割裂开来,逐渐被伏兵吞没。
多年出生入死的战斗生涯让贺兰雄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
对手人数大概千人左右,而虎贲有两千余人;而且此处距离祁连驿不过十里,距离朔方也只有五十里;只要有哪怕一个人冲出去报信,剩余的哪怕苦苦支撑上一个时辰,他们就绝对可以扭转战局,保住粮草!
贺兰雄大喝一声:“虎贲守,鹰隼出!”
他转过身,一枪隔开对手的攻击,厉声大喝:“弓弩手!”
“虎贲守,鹰隼出”是一句军中暗语,虎贲每支千人队中有一百名精锐之士,是在重困之中断臂求生所用,危急之时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突围出去;那句“弓弩手”既是命令,也是为了彰显他主将的身份。贺兰雄临危不乱,他打定主意用自己做诱饵引来对手主力,让旗下的精锐突围,去朔方报信。
对手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虎贲卫弓弩手张弓搭箭,眨眼之间就要万箭齐发。
而贺兰雄“弓弩手”三个字话音未落,他的眼睛只捕捉到一片雪亮的刀光划过眼前,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像突然飞了起来、升到天空,然后就看到一道血箭从下面的脖腔中喷薄而出——
那具被削去头颅的身子,难道是自己?!
他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喊不出来了。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贺兰雄不曾瞑目的头颅滚落到马蹄之下,迅速被践踏成肉泥。
快,太快了!
虎贲铁骑的弓弩手居然来不及射出搭好的弓箭!
虎贲铁骑以速攻、强攻名震北陆,这是第一次,在对手面前甚至没有施展开阵仗的机会。他们像一枚长长的刺,只在眨眼的瞬间,就已经冲破了虎贲卫坚固防线的微小缝隙,尖锐、犀利、迅速。
伏击的骑兵呼啸着穿过了虎贲铁骑的防线,在他们身后,一幅大旗飞扬着被举了起来——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