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简歌忍不住笑了。他自己烂熟于心的曲子,自己能不知道是什么?
小童急得脸有些发红:“那些云那么厚、那么厚,大风都吹不动,厚得要压下来啦!可是云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阳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虽然只有一点点……有一只鸿雁,就是要从那里飞出去,只要它用力飞出去,就自由了!”
他轻轻地说:“它飞呀飞呀,那么拼命地飞……其实,您弹的是鸿雁,不是云,对么?”
铮的一声,音符骤停,简歌双手按在琴上,似乎呆住了。
小童一下子闭嘴,扭着胸前的衣带,紧张地偷偷看他。自己说错话了吗?他生气了吗?
简歌慢慢回过头来,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家僮,他大约十二三岁,身材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单薄,穿着缀着补丁的灰色棉袍。可是他有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大大的眼睛像两汪水晶,下巴尖尖,瘦弱的脸上带着菜色,还沾着一些灰渍,却掩不去那双眼睛里清澈而纯粹的灵气,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
看透人心!
简歌微微战栗,他没有想到,他的心事,会在琴声里被一名小小的孩童看出来。那朴素的语言,甚至不通音律,却听得到他的心灵——愁云惨淡万里凝。
鸾姬听到的,是他无人赏识的寂寞;王览听到的,是他棋逢对手的心机。成人的心被太多的东西所蒙蔽,他们听的是自己要选择的那部分。只有孩子,他们有着最纯粹无暇的心灵,听到的,是最本真的声音。
那只鸿雁,它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眼睛,千山暮雪,一片苍黄,茫茫天地间看不清任何方向,没有终止——
它为什么而飞,它要飞到哪里去?它飞得太久,只记得要向前飞,向前飞;天际那遥远的一线光,那厚重的云山中一缕细细的缝隙,飞出去就是广阔的天地。可是,为什么永远飞不到?
它飞得很累很累了。
但却不能停下。地上猎雁者举起长长的羽箭,布下天罗地网,已经杀机毕露了!
简歌深深吸一口气。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自古的警示,只是此时飞鸟未尽,弓箭就要藏起来了。顾雍企图对他痛下杀手,他如何看不出来?日前都督府私宴,就是要借机除掉他,只可惜却被公子府亲卫的行刺打乱了计划。
简歌忍不住讽刺一笑,如此算来,他还欠公子府一条命啊。
那酒中剧毒,分明就是顾雍所下。只不过事情败露,当时情况紧急,顾雍来不及有什么行动,也算他老练狡诈,趁机把整壶酒倒在地上,来洗脱自己的嫌疑。整壶酒中都被下毒,说明是公子府的人企图谋害他们所有人,因为,他们喝的是同一壶酒。
简歌玩弄心机的本事,只怕比他们任何一个都高深。顾雍这点计谋他自然明白——这老狐狸真是老狐狸,他恐怕提前想到了如果事迹败露,为保万无一失、解除自己的防备,就在整壶酒中下毒以示清白;而河西王他们几个的酒杯,却早擦上了解药。
如果不是虎贲卫行刺、兵变,他,恐怕早就死在了顾雍的毒酒之下。
简歌微笑起来,眼睛里有了一层雾气一般,而眼角那颗鲜红的泪痣,格外凄艳。
每个人都要杀他,每个人都不曾信任他。他像一叶飘萍,四处投主,却只是一次次的背弃、与被背弃。从云梦到梁国,从梁国到凉州,他踏遍万水千山,似乎,这九州三陆,却没有他简歌一丝一毫的立锥之地。
完全的孤独。
只有一个人,曾在这茫茫天地间,欲与那仓惶的鸿雁比翼,而他,背弃了她。
很空,仿佛一切都是空的。他终于大仇得报了,如同摧枯拉朽,那位不可一世的河西铁翼一夜之间全军覆没、孤身被俘,昔日煌煌的公子府轰然倒塌。这撑起河西之地半壁天空的铁翼一倒,再无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半壁河山倾颓,他凭一人之力,为故国复仇。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尘埃落定,他依然还是觉得天地间茫然无依?
在苍水之畔被斩首的虎贲卫一名军众幕僚,临死之前,满脸血污地对着他破口大骂——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恶贼,千刀万剐的叛徒,你是凉州的罪人,河西之地的罪人,九州天下的罪人!你会被万世唾骂!……”
他的马车走在凉州城的街上,会有村妇老翁冲出来,将污秽之物泼到马车上,在侍卫拳打脚踢的阻拦下撕心裂肺地怒骂哭嚎,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他让他们的丈夫、儿子、兄弟的尸骨永远留在了朔方胡人的马蹄之下,他让凉州百姓依仗的擎柱轰然倒塌,让河西走廊八年来用虎贲武士鲜血维护的和平岌岌可危……
他猛地闭上眼睛。
他几乎要麻木了,这不是第一次背负起千夫所指的骂名。当初大梁城破,他同样是千夫所指;还记得在破败的梁侯宫中、公子怀璧马前,那满身血污,用破碎的琴要与他玉石俱焚的梁国琴师施夜白,他最后那被削去一半的头颅上赤红怒亮的眼睛,与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懦夫!叛贼!”
简歌狠狠咬住牙齿,握紧了拳头。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了,可是,那些声音,那些眼睛,那些悲愤,依然像毒针一样,狠狠地刺入他的心脏。
公子怀璧手上,沾满了云梦人的鲜血。他简歌的手上,沾满了多少天下人的鲜血!
“大夫,大夫……”他沉默不语,童子害怕起来。
简歌恍然回神,蓦地看向小童惊慌失措的眼睛,夜已经深了,雪后的天依然阴沉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小童的身体有些发抖。
简歌深吸一口气,脱下披着的棉布大氅给小童披上,柔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看着他,激动得脸红,又有些羞涩:“我没有名字,爹娘就叫我小名小山,谢小山。”
穷人家识字的就不多,孩子取名都很随意,小时候都叫小名,有时一叫就是一辈子。
“谢?”简歌怔了一下,在河西,谢不是个常见的姓氏,而是南陆的大姓:“你是凉州人?”
小童咬了咬嘴唇,怯怯道:“我是云梦人。”
简歌一把牢牢抓住了小童的手臂,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是云梦人?”
“是啊,”小童忍着痛:“我们家是前年才从别处来到这里,我哥哥参了军加入了虎贲卫,威风得很,我爹爹做木工,大家都夸爹爹的活最细致。本来我们家很好,可是,我哥哥去朔方打仗,打了大败仗,大家都说十有**是活不了啦。我娘一下子就病倒了,家里钱不够,所以就送我来了这里……”
小童忍住泪水:“我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哪里人,说云梦人大家都看不起,我家本来就很穷,只要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行。但是,大夫,您是好人,你会看不起我吗,您还会让我来听琴吗?”
简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就在今晨,他随同顾雍去清算公子府,拿下公子府中那些幕僚门客的时候,那名冰湖般的孤高女子,沉静地安然在琅嬛阁前抚琴而坐,对他如是说——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云中雁(下)
他突然想起,就在今晨,他随同顾雍去清算公子府,拿下公子府中那些幕僚门客的时候,那名冰湖般的孤高女子,沉静地安然在琅嬛阁前抚琴而坐,对他如是说——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时,顾雍解决完留在城中誓与公子怀璧共存亡的虎贲卫,决定立即着手解决公子怀璧集团的核心——公子府。公子府号称门客三千,以河西凤雏王览为首、多贤才智谋之士,那是公子怀璧的智囊团,也是顾雍最大的心腹大患。
铁甲军重兵围困公子府多日,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放出来过。而顾雍大军进驻进去,却震惊地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居然没有一个人。
偌大恢弘的公子府,寂静得如同阴森地狱。
而有悠然沉静的琴声,从西面琅嬛阁所在的方向传了过来。
那名一身宽袍大袖的女子在琅嬛阁正前面,端然而坐,面前是一架五弦琴。简歌在公子府多日,从未听过她弹琴,但却一点都不意外这名琅嬛女史弹得一手清华高古的好琴。
短短的时日,她似乎消瘦了很多,脸色也略显苍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旷然的名士风度。她长发挽成松松的髻,垂在身后,一身白色宽袍却是儒生打扮;面对杀气腾腾的铁甲重兵,广袖垂膝的女子安然抚琴,视而不见,如同身在花前月下,面对的是青山绿水。
“琅嬛女史江一雪?”顾雍有些吃惊地挑挑眉,高深莫测地微笑:“终得一见,勉强算得个美人儿啊。是你把人都藏了起来?快让开!”
这名深藏在公子府中的女子,一向很神秘。她很少出府,因为传说只有在琅嬛阁中才能保得她性命周全。她的来历也很神秘,有人说来自海外,也有人说来自昆仑,种种说法不一而足,知道真相的,似乎也只有公子府中的寥寥几人。
女史浅浅一笑,琴声低回,依旧未停:“我若是不让呢?”
顾雍阴阴低笑:“那就别怪老朽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只怕都督有心无力啊。”女史微笑低语:“都督要与我东海为敌么?”
她慢慢抬起头来,沉静地微笑着看向顾雍。那些随行的人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那双乌黑如子夜一般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变化,变成了如此深邃的碧蓝,像无限博大深沉的大海——
那是海的颜色!
顾雍忍不住向后退出一步,惊声道:“你是……”
长衣广袖的女子放下抚琴的双手,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长衣广袖,旷然有林下之风:“东海鲛澜族,女族长阿兰若之姊,江一雪。”
她笑容娴静,却微微仰起脸,有种不屑的高傲:“顾都督,一雪承蒙公子府庇护多年,却无力救主于危急之中,已是羞惭万分;今同僚有难,一雪当誓死效命,以报主公!”
她柔声道:“顾都督,一雪誓与诸友同生共死!”
简歌绝对没有想到,江女史居然是东海人。
当初公子怀璧伐梁,先破城、再破关,自东海上岸奇兵突袭,打了极其漂亮的阳谷关一战。那时谁也不曾想到远在河西的公子怀璧是如何与东海有所来往,原来,是这样紧密的渊源——鲛澜族欠公子怀璧一个人情。
这遗世独立的写史者,终于卷入了乱世的风云之中。
凉州城如今动荡不安,这么快树立一个新的敌人,实在不明智。
顾雍悻悻而去,但女史恐怕也只能保得琅嬛阁与众门客这么一次了。毕竟,今日之事事发突然,让顾雍措手不及;但是对于这种政客老狐狸,拿一个既不沾惹东海鲛澜族又能除去公子府的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毕竟,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但,那是可以羞煞无数卑琐男儿的女子!
简歌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欲离去,却听她出声叫住——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简歌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女史一声幽幽长叹:“简大夫,你空负绝世之才!”
简歌啊简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眼前的小童那双清澈的眼睛还闪烁着泪光,定定地瞅着他。简歌一笑,笑容里有一抹沧桑:“当然,你可以来这里听琴,我更不会看不起你,因为,我也是云梦人啊!”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把自己的故国之名说出口。
云梦人四海飘零,他们是无根的浮萍,在哪里都不被承认,在哪里都会被欺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