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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上各个角落,焦臭的尸臭在烽烟里弥漫,让人作呕。
“喝!喝!……破了!破了!”
欢呼声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巨响,那座巨大的宫门哀鸣着轰然倒地,带起冲天的尘土。梁国五百年的奢华宫室,在铁蹄与烽烟下轰然倒塌,像一团烂泥。黑色的铁甲军团,像铺天盖地的潮水,向这座高大的宫殿涌过去。
晋愍帝元熙十一年,十月十九,国都被攻破三日后,梁侯向公子怀璧上表祈求割地称臣、自降一级爵位,被公子拒绝。
雪还在下,飘飘渺渺、窸窸簌簌地落着,苍白而又无力;盖不去天地间烽火的弥漫,与刀剑铁蹄之下的鲜血与哭嚎。
远处高岗之上,两匹骏马并排站立,那在烽火中颤抖的连绵城池,尽收眼底。
“所谓山河倾覆、沧海横流,不过是强者踩着成千上万的尸体在翻云覆雨,”赤红的骏马之上的骑士身材高大,穿着黑色蟠龙纹的织锦战袍,却没有着战甲;他凝目远望,看着脚下蔓延的烽火里,士兵像密密麻麻的蝼蚁不断涌进去,飞溅的鲜血和烽烟占领了这片土地,轻声叹息,声音里掩不住的沧桑:“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死的是卒子,亡的是甲士,蝼蚁般呼号挣扎的是国破家亡的平民百姓,从此九州流落,生如浮萍。而最后,踩着森森白骨、踏过层层烽烟,从战场上的尸体高举向天的双手里接过胜利的果实、登上历史和权力的顶峰的人,又是谁?
就这样,一滴一滴的鲜血,汇聚成浩瀚的历史。
他身边黑色骏马上的骑士一身白色布衣,腰间别一支紫竹洞箫,一副儒士打扮。他笑道:“公子怎么多愁善感起来?历史如何书写又有什么意义,定鼎山河之策永远只是掌握在强者的手里,还不是想如何写、就如何写。人生苦短,但求酣畅淋漓!”
公子怀璧轻笑:“子瞻,你倒是酣畅淋漓了,欠我的十九万金铢的赋税怎么还?”
谋士一怔,拱手大笑:“公子,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刚打下了梁国,就开始对我下手了?不如把我卖了,看值得值不得这个价钱。”他摇摇头,“倒是江女史的妹妹,很有几分刁钻手段。”
公子半年前派王览出使东海鲛澜族通好谈判,鲛澜族的族长千金阿兰若,是公子府星相师、琅嬛女史江一雪的异母妹妹,她以五年内免去鲛澜族在丝路商队的赋税一半为条件,同意出船队掩护虎贲卫的运送。王览拼命把价钱砍到了三年,双方终于达成共识。
三年赋税的一半,合计约金铢十九万。
“子瞻助我拿下一个梁国,何止区区十九万?子瞻经天纬地之才,又何止区区一个梁国?”公子仰首大笑,眉间飞扬:“走,去见识见识梁侯的宫室,看比起公子府如何?”
谋士一笑,拍马跟上。
天上的黑云低低地压下来,狂风呼啸,风中传来公子怀璧的纵声长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非成王败寇耳!”
一队队武士用鞭子抽着他们俘虏的梁国士兵,马上驮着财物,马后捆着女人。还有一些士兵因为抢夺女人和俘虏而拳打脚踢,乱作一团。
一个骑在高大战马上的武士纵马过去,举起鞭子抽开打成一团的士兵们,笑骂:“抢什么,抢什么!挨个来,这些财物、土地和女人都跑不了,如今整个梁国都是我们的啦!”
梁国的宫室混乱更胜。一些楼阁上烽烟还没有熄灭,混合着尸体的残片,到处是焦臭的味道。士兵们正在争抢一堆乱七八糟的金银珠宝、分着他们俘虏的奴隶,这座昔日奢华的宫殿如今已经是遍地狼藉。
一支卷轴静静地滚落到一只马蹄前,儒生打扮的骑士急忙下马,小心地把它捡起来。
“啊,是前朝幽帝时画师公叔雱的《秋江静夜图》。”王览珍惜地轻拂去上面的灰渍,把卷轴打开,曼声吟道:“明月照山涧,宿鸟惊醉眠。振衣出轻舟,已过万里川。画是好画,但这诗……公子觉得如何?”
“画有‘神、妙、能、具’之分,公叔雱的山水号称神品,但太过阴柔,缺少内劲,我不喜欢。”公子并未下马,接过卷轴看了看,一笑:“诗也不怎么样,不过末两句尚可。子瞻啊,我对诗画一道,实在不甚精通,你应该去和子楚讨论。”
白衣谋士微笑,并不回答。
公子府的左膀右臂——王览与奚子楚二人不和,已是尽人皆知。奚子楚是世家子弟,又满腹诗书,颇有几分孤标傲立之气,看不起出身贫贱偏偏盛名远播的王览;当年王览厉行改革,触动旧贵族利益,奚子楚对他更是愈加不满。幸得二人均算顾全大局,公子怀璧才不至于过于担忧。
说话间,一匹枣红战马旋风般跑过来停下,紫袍铁甲的骑士跳下马来,并不理会王太傅,对公子拱一拱手:“公子。”
公子怀璧看他面有难色,笑道:“什么事难倒了奚将军?”
奚子楚贴近公子耳侧,有些尴尬地小声说:“末将抓到了……一些女人。”
“女人?”公子挑一挑眉:“玉将军对女人不是很有一套么,来问我做什么?”
虽然公子府中女乐姬妾多绝色,但公子怀璧对女色从不沉溺,征战之时俘虏的女子,也都任由属下处置。现在刚拿下梁国,公子怀璧心情显然大好,居然调侃起这个孤傲自持的将军来。
奚子楚眉目秀雅、白皙的脸皮纵横大漠多年硬是晒不黑,在河西被好事者戏称为“玉将军”。多少名媛淑女对他趋之若鹜,可惜此人脾气冷硬而且自视甚高,除了公子府琅嬛阁的江女史外,很少把女人放在眼里,对这个诨号更是深恶痛绝。
奚子楚看到王览脸上憋不住的笑意,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这句话如果不是公子怀璧说的,怕是一定要扑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就在这时远处一阵骚乱,公子皱眉:“怎么回事?”
旁边一名全副铠甲的武士飞奔过来报告:“公子,是梁大夫简歌来见,被一群俘虏围上叫骂。”梁国人唾弃简歌献关投敌,他一出现,那些俘虏的士兵便怒发冲冠,拼命挣扎着企图冲上去,言语唾骂不堪入耳。
公子一挑眉:“哦?带他过来,子瞻,你也见识见识你这位献关投降的对手。”
公子语气之间颇有不屑。在阳谷关时简歌投降,他已对此人惊鸿一瞥,只觉得苍白阴郁,面容太过美丽,不像个男人;而且主动献关投敌,更不是豪士所为。
公子三人看着那沉默寡言的谋士一身素衣,慢慢走上前来,拱手一拜,却不行跪礼:“梁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简歌,见过公子。”
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好像一轮明月浮出了乌云。他的面容如同毫无瑕疵的白玉,那双忧郁沉静的眸子静如深水;左侧眼角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打破了几乎完美的均衡,却平添一份凄艳的气息。
奚子楚与王览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睛里都看到了惊艳。
公子高高在马上,不置可否道:“哦,是简大夫。不知这一身素衣,是为何啊?”
“国破家亡,”苍白的谋臣一字一顿道:“这一身素衣,为国,为民,为简歌,为黍离之悲!”
王览闻言一怔,骤然盯着他;奚子楚已忍不住冷笑:“好一个黍离之悲,简大夫就用一个阳谷关来表达你的黍离之悲?”那弃关逃走的梁国名将秦焕,还真是铁血丹心了。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懦夫!”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冲了出来,举着一把琴向简歌砸了过去,事发突然,简歌举起手臂格挡,“咔嚓”的骨头碎裂声清楚地传了过来,厚重的桐木琴居然击碎。两人一齐摔倒在地上,那人死死掐住了简歌的脖子,眼睛里野兽般疯狂的光像要把他撕碎:“你这不得好死的懦夫!懦夫!”
旁边的铁甲武士已经扑了上去,一把将那人拽了起来,那人疯狂地用破碎的琴向武士砸过去,武士手中的弯刀闪电般一闪,那人脑袋的一半霎时飞了出去,脑浆迸射、血光飞溅。他瘦弱的身体轰然倒地,剩下的一半脸上血肉模糊,那只眼睛里赤红的光却像怒亮的星,久久不灭。
“是梁国的一个宫廷琴师,”武士羞愧地向公子汇报:“属下疏忽,这狗贼昨夜逃跑不知藏到了何处,居然现在蹦出来。属下这就去把他挂在城墙上曝尸!”
公子问道:“他叫什么名字?”那武士惭愧地摇头。
“把他厚葬了。”公子看一眼地上的谋臣,慢慢道:“一个琴师尚如此刚烈,若是梁国公卿有此一半风骨,梁国也不至于此了。”
“他叫施夜白。”尘土里的谋臣慢慢爬起来,他的一只手臂被砸断,额角出了血,脸色更加苍白;这个亡国之臣狼狈地站在高大骏马下,在一片意味不明的围观的眼光里,却依然平静得像深海静波,一字一顿道:“请公子为他的墓上刻上他的名字,施夜白——梁国宫廷琴师施夜白,子夜的夜,洁白的白。”
公子眼光一闪,看着他,慢慢说:“好。”
“简歌前来,是请公子看在简歌献关的微薄功劳,有事请求公子。”谋臣抬起头来,灼灼的眼睛直直盯着公子怀璧:“请公子约束虎贲武士,放了那些被俘虏的平民和女子,安抚梁国百姓;再请公子放过斩首的梁国士兵。如果梁国民心动荡,对公子百害而无一利,请公子三思!”
“你倒是处处为梁国着想。”公子眼中陡然锋芒凌厉,慢慢凝聚杀机:“那你献关投敌,是为了什么?”
“为了梁国。”谋臣声音平静,似无所觉:“公子东海一计妙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虎贲铁骑势如风雷不可阻挡,梁国本已腐朽不堪,哪里是公子对手。我若拼命抵抗,也无非是白白送掉梁国士兵的性命。公子强行破关之后,清坚壁野或者屠城,城中百姓更是如同水火。不如献关投诚,梁国士兵和百姓也可以稍得保障。”
“公子,”公子身边的白衣谋士拱手道:“简大夫言之有理,公子志存高远,试想若是梁国十室九空,公子得了一个空壳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将梁国百姓按区域赏赐给诸位将士做采邑;那些梁国军队,将士兵中是家中独子的放回,兄弟数人皆从军的、少子放回,家中无人的、也请放回。让他们休养生息,为公子种粮采桑以提供财力、婚姻繁衍以壮大军队。公子以为如何?”
苍白的谋臣陡然抬头,看向面前的白衣人——
白衣洞箫,河西凤雏;那是与他齐名的“双凤雏”中的河西王太傅,王览!
双凤雏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王览对他温文有礼地拱一拱手,目光交错之间,似乎有彼此的锋芒一闪而逝。
公子深深注视马那前瘦削的谋臣,他一身狼狈、手臂断裂,忍着无比的屈辱与惨痛,不言不语却坚定地站在那里,脸色越苍白,那双眼睛里的火光就越明亮——恍惚间,让他想起曾经那个倔强的少年,忍受着饥饿、屈辱与酷寒,五日五夜不眠不休,坚守在一扇永不向他打开的门前。
——和他在心脏的位置小心藏好的,染血的嫁衣。
他的手蓦地按住心脏。
为什么还会痛,那沉沉的钝痛,丝丝缕缕渗入他的心脏、他的血脉,一刀一刀缓慢地凌迟着他的整个身体,让人无法呼吸?
好像,心脏位置的那处重创,永远无法痊愈。
那边,一名武士策马过来,在奚子楚耳边一阵嘀咕,紫衣将军的脸色更加难看。
“公子,公子!”
公子怀璧蓦地回神,看到身边白衣谋士关切的眼神。他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