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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母后又忽然对朝堂之事感兴趣了?”他闷声问,在太后听来,竟有些讽刺的意味。
看他的脸色,太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儿子纵然明白了清扬的冤屈,又岂可轻易罢手,他定会迁怒于他人,首当其冲的,便是文浩。他如果处死文浩,清扬的心思岂不白费了?
此时非常时期,最好还是不要惹他。太后想想,欲走,又觉得不踏实。
于是贸然开口道:“文浩毕竟是你的兄弟。”
“清扬是我最爱的女人。”他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清扬已经死了。”太后说,她还想继续说,要是处死文浩,清扬就白死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说出来,这句话,现时儿子根本就听不进去的。
“她为什么会死?”他问,似乎在问太后,又似乎在问自己。
太后决然道:“是你下旨赐死她的。”
他愤恨的眼神射过来,怒气毕现。
“你想过清扬为什么要替文浩顶罪么?”太后轻声问。
他哑然。
是为了维护幽静么?淳王一旦获罪,淳王妃也难逃一劫。
刚想到这里,太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完全是为了淳王妃。”
他的眼光移过去,阴鸷地停留在母亲的脸上。
“如果百姓认为皇上不但性情暴虐,驱逐忠臣,而且手段残忍,连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放过,会怎么样呢?”太后看似不经心的一句话,象重磅炸弹一样砸向文举的心头。
他的耳边,又响起清扬的话:
“你大概还在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差不多已经掌控朝廷了吧?”她颇有深意地一笑:“朝廷的局势,危如累卵,众朝臣朝不保夕,无心政事;陈光安已将老臣们驱逐得差不多了,到处安插自己的关系;有多少大臣盼望着侍奉新主,从而得到重用;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就连蒙古都想乘乱分得一杯羹;而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此时无论是谁,挥臂大呼一声“新皇残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广泛的响应。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一触即发,此时不反,更待何时?我已与岭南王商量好,会同陶将军以“君王暴虐,就百姓于水火”的借口拥兵自重,一旦起事,卢州王将策动蒙古一举进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说:“即便太后肯出面力挽狂谰,你也大势已去,难以翻身了。”
该说的话,清扬都已经说了。
我已经是四面楚歌,再加上个弑杀兄弟的罪名,那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了。
太后见他陷入沉默,知道这话对他有所触动,想着留些时间让他慢慢去思考,抽身准备离去。
皇上骤然开口:“你早就知道造反的人是文浩,是不是?你却保持沉默,任由清扬去死!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太后蓦地转身,激动地说:“我阻止过,你停止了吗?!”
他额上青筋暴起,却强自隐忍下去。他自己犯下的过错,有什么资格迁怒于人?
她看见儿子痛苦的模样,忽然觉得儿子很可怜,口气也软了下来:“你听得进我的话么?你若一早听了,会是这样么?”眼见儿子的头已经深埋进臂腕,太后鼻子一酸,柔声道:“也怪我,不够坚决,你要是觉得怪我心里会好受一点,那就全当是娘的责任罢。”
他没有抬头,摆摆手,示意母亲离开。
“唉——”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夜色凉如水,皇上经过几天的思考,将造反一案批阅完毕。处置的意见拟好圣旨,盖上玉玺,明晨公布。
他缓步踱出正阳殿。
也让我来效仿一次楚庄王的绝缨宴会罢。
楚庄王平定了叛乱,回到郢都大摆宴席庆功,文武大臣和妃嫔都参加。大家开怀畅饮,一直喝到日落西山,庄王就命令点起蜡烛再喝,叫他最喜欢的许姬出来给大臣们敬酒。正在这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把大厅里的蜡烛全吹熄了。不知是谁趁此机会,拉住许姬的袖子,去捏她的左手。许姬顺手把那个人帽子上的缨子揪下来,咬着耳朵向庄王诉述此事,并请庄王追查。庄王却叫所有的大臣都把帽缨子摘下来,才叫人点燃蜡烛,大臣们照样喝酒。后来楚国讨郑国时,健将唐狡自告奋勇当开路先锋,进兵神速。庄王召见唐狡,要奖赏他。他说:“君王已给我优厚的赏赐,我今天应该报效于您,不敢再受赏了。”庄王感到很奇怪,说:“我还不认识你,什么时候赏赐过你?”唐狡回答说:“在绝缨会上,拉美人袖子的就是我,承蒙君王不杀之恩,今特舍命相报。”庄王说:“当时若查明治罪,今日你能死力效劳吗?”说罢便给唐狡记了头功,并准备再加重用。
庄和宫,太后召来林皇后。
“皇后,从今天起,皇长子就指给你了,希望你尽心抚育他。”太后说。
皇后非常意外,即便是没有了清扬,这样的好事,又怎么可能轮到自己?她冲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太后正要说出原因,却自行打住,只轻轻地说了句:“皇上已经默许了,这也是清扬的遗愿。”
皇后闻言,什么也没有再说,谢了旨意正要离去,太后却叫住她:“皇后,清扬已经不在了,以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她浑身一震,明白太后的所指,是的,没有了清扬,她什么都要靠自己单打独斗了,一步,一步都不可以走错。
回到集粹宫不久,太后就把皇长子送过来了。
到底是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时,心慈便和皇子滚成一团。皇后只顾看着他们发愣。她不知道,后宫那么多出身显赫的妃嫔都没有生养,太后为何要将皇长子指给已经生养了的她?在她的印象中,太后对她,从来都不是特别喜欢,隐隐地甚至还有些冷淡。那么太后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
是想要试探自己?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否定。拿皇长子冒险,不可能。
是因为清扬不在了,失去了倚重,太后便想来投靠自己?不,城府颇深的太后,到死都不会倚靠任何人,也不需要倚靠任何人。
那,就是爱屋及乌,因为知道了自己是清扬的妹妹,所以将对清扬的喜欢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想来想去,还是这一点比较合情合理。她忽然想起,太后的话“这也是清扬的遗愿”,是清扬求她的,一定是的。想到这里,她的鼻子,忽然一酸,险些落泪。
有些东西,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贵。
忽然衣角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心慈,蹒跚地走过来,拉她的裙摆。她愣愣地望着心慈,一张这样神似的脸庞,像极了清扬。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心,一把抱起女儿,绝望地哭道:“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哭得伤心,怀里的心慈忽然手抓脚蹬起来,身子一个劲地往前探,皇后疑惑地回头一看,那默然走近的人,不是皇上么?
她慌乱地站起来,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背着皇上私哭一个叛逆之贼,可治死罪。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他并没有要责罚她的意思,甚至连要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反过来,宽慰她,又好象,是在宽慰自己。
她长吁一口气,放了个大心,再去看皇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心慈,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他还是,忘不了她啊,皇后的心里,酸酸涩涩起来。他到集粹宫来,还是因为清扬啊——
良久,他从女儿身上收回目光,转头再望向皇后,却见皇后也盯着心慈两眼发直。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清扬的妹妹啊。他看着她仍旧水意盎然的眼睛,忽然心念一动,她或者,不是他从前想的那样薄情寡义,也没有他设想的那样不堪,毕竟,她还有勇气,在这深宫里为自己死去的钦犯姐姐偷哭一场。她或者,是在忏悔以往的种种,毕竟,那时她根本不知情。
耳畔仿佛又传来清扬低声的乞求“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吗?”
造物弄人啊,他伤感地叹息了一声。我是那样深爱清扬,却一再被自己愚弄;而皇后是这样深爱我,我却无法唤起对她的爱。天地万物,为何总是颠倒错过?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头一回,他用充满了怜惜的声音对皇后说:“你也累了,早些歇息了吧。”
“是,皇上。”皇后躬身行礼。
他柔声道:“免了,以后随意一点吧。”
皇后激动得哽咽起来。
次日,圣旨公布。
造反一干人等,全部赦免,官复原职。
削去陈光安“魏国公”封号,全族发配岭南,终生不得进京。
但与陈光安有关系的大臣,一律既往不咎。
如此宽大怀柔的政策,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大臣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谁也没有注意到,圣旨中,并未提及清妃,既没为她平反,也没明确由她承担全部罪责。一切归于平静后,人们,似乎都将她忘了。
而她,却永远地留在了某些人心中。
三日后,皇帝在城门上悬挂“罪己诏”,反省自己八大罪状,诚心邀返众臣归朝。
然而十日过去,城门每日往返人数愈万,却无一人响应。
当日离朝的大臣们,均没有动静。
整整五天过去了,皇上从最初颁布“罪己诏”的踌躇满志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且不说他一改往日的苛责,立志以仁治天下,只说向天下公示自己的罪状一事,从古到今,象他这样敢于自我批评的君王,能有几人?他以为,此举定当感动老臣们,他们一定会回来辅佐他,助他渡过难关。可是,等待让他失望,伴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挫败感。
他自问,如此气魄,如此雅量,如此诚心,天下帝王再无二者,可是,为什么朝臣依然不肯回朝?
他陷入深深的苦恼当中。
如果不是清扬,一个陈光安,足可以让他满盘皆输。
他想亡羊补牢,却深感势单力薄。
想找一个贴心人商量,脑海搜遍,却没有一个合适人选。老臣尽去,新臣稚嫩,诸多重要位置空缺,他缺少的又何止是左膀右臂?
万般无奈之中,他想到了母亲。
“母后,”他一脚踏进庄和宫,就看见母亲在绣花,细眯着眼,很是吃力的样子,“这些事,叫宫女们做就可以了,何必弄得自己这么为难?”他说。
“越是不做就越手生啊。”太后感叹道:“人呐,能靠自己还就不要去麻烦别人。”
他一愣,母亲是在说他么?难道母亲猜到了他的来意,是在暗暗的拒绝自己?
他迟疑一下,忽然问:“母后,我到底错在哪里?”
她无声地笑了,执拗的儿子竟然肯承认错误了,可见,城门口的“罪己诏”不是他的惺惺作态。她轻声反问一句:“你说呢?”
“为人太过苛责,处事太过急躁,脾气太过暴烈。”他说。
“就这些么?”太后平静地问。
他沉默了片刻:“我难道改得还不够诚心么?”
“不,”太后一语点醒他:“你够诚心,是他们难以放心。”
他静静地望向母亲。
“伴君如伴虎,”太后轻声道:“你若曾被驱逐,甚至险些丧命,还会轻易相信人么?”
他茅塞顿开,却又一筹莫展:“要怎样做,才能打消他们的顾虑?”
太后不言语,从桌子那头轻轻推过来一个黑匣子。
他疑惑地看母亲一眼,打开匣子,那匣子里,静静地并排躺着八个半张桃符。
他向母亲投来更加疑惑的目光。
“把它挂在你的‘罪己诏’旁,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太后说。
他半信半疑地接过了匣子。
第二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