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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惆怅了好一阵子,才心意沉沉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向大师请教,已近晌午,大师就在宫里用斋吧。”
戒身不便推辞,便应了。
他以为只是皇上随便的一顿赐饭,根本没有想到,皇上,竟是同他一桌,还没得他仔细琢磨,皇上已经顺理成章地端起了碗。戒身有些意外,愣了愣神。
“大师怎么不吃啊?”皇上问。
“小僧不才,怎敢与皇上同桌进膳。”他虽然看皇帝不来,对于礼数,在他人面前,还是顾及的。
“这本来就是皇上用膳的地方,大师不来,皇上也就是这些菜肴,只是多了一双筷子而已。”皇上还未开口,旁边的公公插口解释。
戒身又看一眼桌上的菜肴,有些难以置信,没有一点荤腥?皇上的午膳?
“一顿便饭,大师不要拘礼。”皇上说:“对于吃饭,我倒是随便。”望一眼桌上,笑道:“呵呵,酸菜炒脆笋啊——”
举箸过来,在嘴里细细咀嚼一番,突又神色黯然,自语道:“可比清扬的手艺差多了……”
戒身默默地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
正其时,公公进来禀告,说是魏梁将军从边关回来了,已进宫门。
“好,朕去迎他。”说着,皇上起了身,匆匆往外赶,片刻又回头过来,对戒身说:“朕还有军机大事,大师请自便吧。”
戒身见皇上远去,才开始进食,慢悠悠地问身边的公公:“皇上每天都是吃的这些么?”
公公回答道:“是啊,多数时候是这样,有时候比这还简单。”
“日理万机,这样的饮食怎么能行?”戒身自语,怪不得,这次看到皇帝,又比早些天在寺里见到的瘦了。一想到回寺后,清扬定会问起宫里的情形,知道皇上这样,又要担心了。
正想得入神,突然听见公公叹一声气。
戒身抬眼看去,公公一笑,说:“就吃得这样简单,还常常给耽误,您瞧,这不又没吃就出去了么?”言毕,无奈地摇摇头。
戒身好奇地问:“皇上怎么会不沾荤腥呢?”
公公环顾四周,神秘而小声地说:“您是清妃娘娘的师兄,告诉您也没关系,自从清妃娘娘走后,皇上就不怎么吃荤腥了。”
戒身投来奇怪的一瞥,这又是何故?
公公戚戚然道:“也不知皇上从哪听说的,什么不沾荤腥就可以积阴德,他大概一心巴望着清妃娘娘早日转世,好再相见吧。”
难怪,那么多的问题可以问,偏偏要问我生死轮回的事。戒身点点头,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无论如何,清扬都是已经“死”了的。
他扒了一口米饭,却如同嚼蜡,我或许,是看错了皇上。别的先不说,这个年轻的皇帝,其实,还是挺聪明的,气度,也不见得那样小,如果有人好好引导,也难保不成为青史彪炳的圣君啊。清扬之所以爱他,总还是有原因的。
年少轻狂,谁都曾有过啊,这么一想,他倒好象,不那么恨皇上了,对皇上的印象也开始有了些改观。
边关大事,听魏梁一番长谈,皇上很是欣慰。见天色已晚,嘱魏梁下去好好休息,正阳殿里又恢复了宁静。
皇上展开手头的奏折,却又合上,吩咐公公:“传沈妈。”
“从归真寺祈福回来也有些时日了,长公主这几天可睡得安好?”皇上问。
沈妈回答道:“真是菩萨显灵,公主这几日夜夜安睡,就是白天,劲头也都比以前还足了。”
哦,皇上显出了愉悦的神色,颇有兴头地说:“议了一天的事,朕也闷了,随你看看她去。”
明禧宫里,心慈见沈妈不在,支开了宫女们,将门掩上,打开衣柜,坐进去,小心地展开母亲的画像,自顾自地跟她说起话来。
“娘,你现在在天上做什么事呢?”她问:“忙完了是不是就可以下来见我了?”
她的小手抚过画像上娘亲的面庞,亲昵地说:“我多么希望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就这样,她对着画像,说着心里话,不知不觉,就犯起了困。眼帘重重地压下来,身子却变得轻飘飘的,晃晃荡荡之间,又看见了娘……
皇上制止宫女们出声,径直走进了心慈的卧房。遍寻之下,才看见女儿竟然蜷缩在衣柜里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近,端详着女儿那张心满意足的脸,不由得暗暗好笑,这个小鬼头,做什么美梦呢,在梦里,还这么乐滋滋的。
他探手,想把女儿抱出来,却看见女儿怀中,抱着一副卷轴,什么东西,这么要紧呢,女儿,分明是躲在柜子里偷看啊——
他将卷轴轻轻抽出,展开——
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这,不是清扬是谁?!
这不是,当年他从醉酒的文浩案头拿走的那副未完的丹青么?
浩儿不愧是后宫第一丹青手,笔下的她,是那样惟妙惟肖,形神兼备。
他的心头,往事历历,如潮水涌现。
心慈将头靠在柜壁上酣睡,一个歪头,猛抽一下,醒过来,定睛一看,手中的画像不见了,一阵发懵之后,就叫起来:“娘,娘——”
“心慈——”
她一抬头,看见父皇,再低头,看见父皇手中的卷轴,惶然间,她知道自己犯忌讳了,吓得张大了嘴,直愣愣地呆在那里。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皇上轻声问,他不想吓着女儿,可看女儿的表情,已经被吓得不轻了。
“御书房。”她低着头,用手纠结裙带,蚊子哼哼般回答。
皇上展开卷轴,伸到她面前,柔声问:“知道她是谁么?”
“我,我,”心慈嗫嚅着:“对不起,请父皇恕罪。”
“你没有对不起父皇,”他叹道:“是父皇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失去娘。”
心慈睁大了眼睛,望过来。
“你想娘么?”他拼命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感,轻声问女儿。
心慈点点头,将脑袋埋得更低。
是啊,世上哪有孩子不想自己的娘,又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曾经被他认为那样不堪的皇后,为了得到一个皇长子绞尽脑汁,看似不看重这个女儿,临死之时,千不求,万不求,为保女儿万全,只请太后亲自照顾;机关算尽,算掉了卿卿性命,却为了让他善待自己所生的女儿,硬要太后将女儿指给清扬。多么聪明的皇后,将一切看得这样通透。她知道,即便清扬是罪妃,他仍然,还是忘不了她的。所以,皇后拼命将女儿和清扬扯上关系,生怕他日子一久,就疏忽了自己的女儿。清扬留给皇后的护身符在那时虽然已经失效,精明的皇后却又以清扬的名义给女儿留下了一个护身符。
他太明白皇后的用意了,有时候,他也想,如果他没有爱上清扬,而是爱上了成为自己的皇后幽香,那或者,皇后不会这么极端,以她的聪明,也可以成为一代贤后的。
他将飘远的思绪扯回来,望向女儿,我从未为皇后做过些什么,既然她心意已决,那我就成全她罢。他勾起女儿的下巴,将她的脸扣起来,说:“来,父皇跟你说说你娘。”
心慈的眼里,冒出惊喜的光彩来。
他缓缓地将女儿抱到膝上,一手揽住女儿,一手指向卷轴:“她就是你娘,她从小长在归真寺,是天下最美丽、最善良、最宽容、最聪明的女子……”他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清扬,但是他知道,就是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把一切褒义词都堆积起来形容他的清扬,都不为过。
他絮絮叨叨地跟女儿说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直到心慈望着身后“咦”一声,他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沈妈。
“你怎么哭了?”心慈走过去,沈妈探身抱起她,她伸手抚过沈妈的脸:“你也想我娘了,是不是?”
沈妈点头,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
“沈妈,朕已经下旨,给清扬平反,从此,她就不再是罪妃了。”皇上静静地将卷轴递过来:“挂上吧,心慈若要问清扬的事,就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她。”
归真寺后山,茅屋里,木鱼声声。
戒身朝向白幔:“今日皇上召我进宫。”
白幔后隐约的身影没有动作,木鱼声依旧。
戒身又说:“他要我给他讲讲佛经。”
木鱼声停顿了一下,复又响起。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戒身沉声道:“我一直以为他有多么霸道猖狂,今天见他,却也谦虚平和,有那么一点当皇帝的样子了。”
“我给他讲了杨岐大笑和映心神镜的故事,原本是想讥讽他,他却没有生气,还跟我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戒身缓缓地说:“这倒令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以为,清扬会问什么,但等了许久,白幔后面,除了木鱼声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来。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么?”戒身进一步征询,幔后还是没有其他的动静。戒身想了想,欲开口说些什么,主动告诉清扬一些他的情况,或是,再说说朝廷现在大好的局势,可是,话到嘴边,滚了几滚,还是吞咽了下去。
既然清扬已经心如止水,我又何必吹皱一池春水?
告诉了她,又将如何?谁也不能改变这生别离的命运了——
戒身心里慢慢沉重起来,他低声道:“没什么事的话,师兄就先走了。”
他徐徐转身,步履缓慢地踱向门口,似乎还在等待着清扬开口,一步一步,已近门边,清扬还是,没有出声。他有些迟疑,还是轻轻地拉开了门。
“他,”木鱼声嘎然而止,幔后传来一声低语,飘渺而悠远:“他还好么?”
戒身没有回头,平静地回答道:“瘦了。”
“瘦了——”幔后的声音隐含着心疼。
他宽慰她:“国事繁忙,他又不讲究饮食,调理一阵,就会好的。”
“他历来这样,对饮食,不甚讲究。”她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今日他特意问到我,生死轮回的事。”戒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清扬一定能够猜到,皇上的目的。
“不会再有轮回了,这一世尘缘已了,业债已还,情欲了结,不会再有他希望的生生世世了。”幔后传来无限忧伤绝望的话语。
戒身的心一紧,怅然道:“师妹,你真的四大皆空了么?”
“那还能如何呢?!”她沉静的回答传来,无奈而忧伤。
戒身脸上的肌肉一抽,半晌无言,而后默然道:“也好,也好,一切菩萨所修无量难行苦行,入红尘,出红尘,皆由爱恨,有谁知,生死两苦——”
风吹向何方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平地惊雷圣旨昭沉冤 红尘万丈息念欲抽身
早课刚刚结束,戒身没有心思吃早饭,一个人在禅房打坐。
他回想起昨夜与清扬的对话,心里泛起无边的苦涩和酸楚。这不是他想要给清扬的生活,也不应该是清扬与生俱来就注定要过的生活。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甘心被命运掌控的人,师父强加给清扬的命运,他根本就不认同。谁也看不到他那张僵硬的黑脸后面的柔情,从他在风中为她取名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生命就已经与他密不可分。他象父亲那样爱着她,教育她,呵护她,从心眼里疼她,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付出一切,只要,她能幸福,而且,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种幸福,而是她自己想要的那种幸福。
可是,当他听见她说“不会再有轮回了,这一世尘缘已了,业债已还,情欲了结,不会再有他希望的生生世世了”,那一刻,她的忧伤和绝望,令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当年,他亲手雕刻的那串佛珠,那样令人玩味的一句“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