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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雪娇在背后戳她,她醒过神,在内监微带责备的目光中,领着身后四个女孩走到三位娘娘面前,依次排开。
她是第一个,当然由她开始。
福了一福后,她轻轻开口:“民女方静鸾参见昭妃娘娘,庄妃娘娘,淑女娘娘,愿三位娘娘福寿安康。”
“你是南京人?”软糯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苍老,缓慢,应是刘昭妃。
方静鸾心头一热,忙答:“是。”
刘昭妃老眼闪出泪花,她十五岁入宫,今年五十五岁,有四十年没听过乡音了。李庄妃递罗帕给她,她抖着手擦干眼角,叹息着笑说:“孩子,你抬起头来。”
方静鸾依言抬头,纯真如小鹿的眼睛怯怯看了她一眼后,又慌忙垂下,一刹那间,刘昭妃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没有一颗勇敢的心,却已身不由己踏入漩涡。
她心内百感交集,微点头道:“留下吧。”
立刻有宫女上来,在方静鸾的手臂上系上青纱帕。方静鸾怔了,段雪娇暗笑,不过她只牵了一下嘴角就赶忙收住,因为接下来就是她了。
又是一位南京人,面貌柔美,举止有礼,三位娘娘都很满意,送出了第二方青纱帕。
迫不及待地,她们把目光移到第三位身上,其实这女孩一上来就夺走了她们的注意力,她个子最高,身材最丰盈,装扮得也较为艳丽,内穿白绫抹胸,下着芭蕉色湘妃段裙,外罩茜红色轻纱,广袖飘飘,一头乌发低低挽起,斜插两只犀玉大簪,旁加白牡丹一朵,大如手掌,装缀明珠数颗。
比起其他四个女孩,她更像一个女人。
昭妃垂下眼皮,看她的红本子,上写着:大兴梅月华,桃花脸,艳色如酣……
“你抬起头。”昭妃道。
梅月华大方抬头,不敢看人,只把眼神停在桌面上,乌溜溜的黑眼珠转个不停。三位娘娘把眼一看,都惊了一惊。果真如本上所说,杏眼桃腮,娇艳得,如六月骄阳下盛放的玫瑰。段雪娇在她面前一下子黯淡下去。
傅淑女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小,没耐性,忍不住感叹:“真像……”真像皇帝的奶妈客氏,眉眼口鼻虽不一样,但那股妖艳劲儿如出一辙,难道是因为两人同乡的缘故?
昭妃以目示意两个媳妇:“如何?”
两人笑着点点头。留与不留,她们无所谓,不过这个模样,也许皇帝正喜欢。
昭妃皱眉道:“留下吧。”
总共十个名额,只这一组,就已占去三个,三位娘娘暗暗硬起心肠,以挑剔的目光,注视下一位。
☆、秀女
那女孩福身行礼,口里说着吉祥话。
听她声音,如泉水叮咚作响,清冽爽利,看她举动,如画中仕女,文雅端庄。待她起身,昭妃只笑不语,从头到脚打量。
三月初,已是有些热了,女孩仍然裹得很严实,上身穿着右衽藕色罗衫,袖子窄窄,下身碧纱裙束腰,长可曳地。本就生得高挑,这样穿着,更显身姿卓绝。
一头乌发倒是摆弄得清爽,高高挽起双髻,插一根白玉簪子,余下发丝拢束一起,浅碧带子扎着,长至腰臀。
昭妃心内赞赏。女孩子大都爱美,喜着吴装,像梅月华,本长得艳丽,打扮太过就俗了,现在低髻广袖,增添了几分仙气。她倒老实诚恳,是北方人,就着北装。
“祥符县张嫣。”昭妃缓缓念着,目光移开本子,凝在她身上,“你,抬起头来。”
张嫣循声望住她,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皮。
眼前的世界猛然光华大盛,昭妃绽放一半的笑容呆在脸上。傅淑女和李庄妃倾身向前。宫女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半晌,昭妃捂着心口笑道:“吓我老人家一跳,还以为观音现世了。”
傅淑女和李庄妃眼瞅着张嫣,点头微笑:“宝相庄严,确实像观音。”
“张……嫣。”刘昭妃似在品味,抑扬顿挫念出这两个字。
“民女在。”张嫣颔首。
“不要害羞,把头抬起头,我有话问你。”
张嫣再次抬头。三对热忱忱的目光一齐射来,饶是她一向大胆,也有些害羞惊慌。
“你出生在读书人家,善小楷,善画兰,喜对对,可见才思敏捷。”昭妃对着红本,边念边笑。
张嫣不疾不徐道:“娘娘缪赞,书画之道,略通一二而已。”
“不要害怕,我不打算考你这个。”昭妃和蔼笑笑,忽道,“唐之长孙皇后,汉之明德马皇后,都是世人称颂的贤后,她们的事迹,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
“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皇后,才能称得上贤后?”
张嫣略思片刻,答道:“民女愚见,三位娘娘如不嫌,斗胆陈述一二。皇后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是皇家的媳妇。是皇家的媳妇,自当为皇家绵延子嗣,为陛下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是后宫之主,自当持平守正,免除争端;是一国之母,自当勉励君王,亲贤臣远奸佞,常记百姓于心头。”
昭妃点头笑道:“你说的很对,可是有些事做起来却没有想象的容易,比方你说勉励君王,这当然极好,可是我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如何把握分寸,是一个难题。”
她笑望着张嫣。
张嫣道:“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以及我朝娶后纳妃于寒门,都是为了防止外戚专权。高祖皇帝英明,我朝历今二百余年,未曾有过外戚作乱之事。但是话说回来,凡事过犹则不及,皇后是大明的皇后,也是陛下的妻子,若论到劝导激励丈夫,做妻子的责无旁贷。”
听着十五岁的小张嫣用她那稚嫩的嗓音,一本正经说着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三位娘娘一起笑了。
少年老成,沉稳大气。跟永远长不大的天启鲜明对比。
昭妃笑道:“留下。”
张嫣躬身谢过,宫女上来系上青纱帕。昭妃亲自下来,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戴到张嫣手上。
十位贵人选过后,都住在了元辉殿,由尚宫局的女官吴敏仪教导礼仪。夕阳西下时,女孩在院子里排成一排,聆听训话。
吴敏仪严肃恭谨,不露一丝笑容,“各位贵人先不要忙着得意,还有一道坎你们没跨过,五天之后,在这里,你们将得到陛下的召见,他喜欢,你们就留下来当妃子,他要是喜欢得不得了,非你不可,恭喜贵人,你就是我大明的皇后了。可他要是不喜欢,那就只有一条路,掂包袱走人,或者留下来当女官,跟我作伴。”
女孩们刚从一场大选中脱颖而出,对自己都自信,闻言,只笑了一笑。
吴敏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看来你们都不了解当今陛下啊,在他面前,长得美可没多大用。”
众女心头不解,面面相觑。
吴敏仪不再多说,只定了规矩,没她的允许,不能随便踏出元辉殿,早上辰时起,晚上亥时睡,头两天先学规矩,后三天可以出门,拜访宫中各位娘娘。
她提醒她们,注意言行,各位娘娘对她们的评语,都会汇总到本子上,供皇帝参考。
接着是分房间。两人一间。分衣服,从外到内,跟宫女差不多,浅青色上襦草绿色下裙,雪白色中衣。
衣服分完,梅月华低声抱怨:“好丑。”
吴敏仪淡淡道:“可以不穿,裸着最好看。”
女孩们噗嗤一声笑了,梅月华吐了吐舌头。
她跟方静鸾一个房间,一进屋就拉着人家叽叽喳喳不停。方静鸾沉默着,听她说,好在不久后,隔壁的段雪娇来了,分走了一些痛苦。
段雪娇回屋时,月牙已爬上枝头,屋里点了灯,张嫣坐在窗户边,一手执书,一手端着碧玉杯喝茶,两眼只放在书上。
这神情动作既书生又男人,看得段雪娇一笑。她上前笑道:“张小姐。”
张嫣从书中回神,忙站起身,歉然道:“失迎。叫我张嫣即可。”
“那怎么好意思?”段雪娇请她坐下,自己也从旁坐下,执壶倒茶,“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嫣姐吧。”
“也好。”张嫣和煦微笑。
段雪娇晃了晃神。她似乎明白为什么大家捧张嫣为第一了,这个女孩的美,刚柔并济,男女咸宜。
两人拉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张嫣不喜这些,点点头,微笑,临到她说时,简单说一两句。她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小户人家,家庭简单,不像段雪娇,从小就陷在宅子女人的斗争里。
“太监来选人时,我抱着家里的大门不走,父亲特别生气,让人把我塞到轿子里,他甩袖进了屋,也没跟我说一句告别的话,我就这样进了京。”段雪娇摇头苦笑。
张嫣默然。
“你呢?”段雪娇抬眼,笑看着她。目光掠过雪白手腕上朱红色的佛串时,笑容滞了一滞。
张嫣道:“我没你这么恋家,人家选中我,我就来了。”
“我不是恋家,我是不想进宫。”段雪娇蹙了眉头,一脸忧伤,“静鸾妹妹跟我说,看见刘昭妃,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无儿无女,深锁在宫里,连亲人的面都见不着,想想都觉得可怜。”
张嫣淡淡道:“想开了就没什么了,进宫或者不进宫,有儿女或者无儿女,各有各的福气,其实都一样,关键是自己心境。”
十五岁的女孩,五十岁的口吻,段雪娇听得直笑。
学礼仪很枯燥,春光灿烂的年纪,春光明媚的季节,女孩们都有些躁动,课间时,总忍不住向老宫女打听宫中的事。
几乎每个女孩都问过,除了张嫣。她学该学的,做该做的,永远古井无波,不急不躁。吴敏仪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没见过静到这种地步的女孩,心中大有好感。
第二天下午时,她给她们定了明日拜访的人,张嫣到刘昭妃那儿,梅月华到傅淑女宫里坐坐,段雪娇到李庄妃处走一走……
秀女有十个,泰昌只留下七个寡妇,不够用,有的就两个人挤一挤。
偏心的太明显,众女炸开锅了。谁都知道,三天后选后时,只有皇帝和刘昭妃在场。
吴敏仪板着脸说:“轮流!今日张嫣,明日是她人,急什么!说句实话,这是机会,也是危险,与各位娘娘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你们展示自己的机会,若有不慎,以前的好印象也都毁了。”
她心中却道:“一帮蠢货!昭妃既赐了张嫣佛珠,显然已属意于她,你们能做的,是迎合陛下的品味。”
或者客氏也行。皇帝对他的奶妈百依百顺。
晚上吃过饭后,吴敏仪和其他女官领着十位贵人在东六宫转了一圈,东六宫久不住人,杂草丛生,夕阳下,满目凄凉。
走到咸和左门时,吴敏仪站住,对众女说:“你们过来看看,这就是坤宁宫,皇后住的地方。”
段雪娇矜持地站在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