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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想多了。”敏珠轻声劝慰着,“前朝的事儿奴婢不懂。可陆公公说了,帝君这么做,绝不单单是恩遇外戚的意思。大公子去了吏部之后,确实清肃了不少的积习陋病,很得陛下的心。圣上是看重他的能力,所以才破格擢升的。”
“场面话而已。”云裳躺下去,玉白的手臂漫搭在猩红色的靠枕上。“不过你放心,他在吏部也干不长。”
敏珠一时摸不到头绪,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压低了声音问:“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大公子吗?”
云裳摇摇头。“他心里比谁都清透,何须我来提点?”冷眼看来,今日一切,只怕是他早就筹谋好的吧?才刚想到这里,耳边忽听见敏珠说,“大公子惦念您的病,一早就又打发人来问。”心中不觉又是一阵隐痛,继而全化成了忿恨。“有什么好问的,横竖死不了——你打发他们去说,就说是我说的:云裳还等着看大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呢!”
敏珠听这意思,知道她还是在生沐风行的气,想了想,委实不好多嘴,只得喏诺应着。不过片刻,小宫女进来服侍着喝了药,云裳说倦了,她便退了出去。
门窗紧闭。放下帷幔,这间暖阁里便自是一派春意融融的天地,与外面深秋时节的寒意彻底区隔开来。像什么呢?云裳捋着额角,眼中一点一点清明。像花房吧?绛龙城的贵家风俗,一年四时里都要有时鲜花卉供在瓶中赏玩。为此,花农们颇是下了不少的工夫。他们搭建花房,烧起地炕,骗花草们以为眼下就是春日,好让它们争奇斗艳的开……开到极盛时刻,一把割下最鲜妍的花枝,快马送到达官显贵家的几案上去……
牡丹芍药百合花,这些草木都好骗,算不上什么。难的是树。除了宫里,谁家能在隆冬时节摆出两棵怒放的海棠?那才是无上的荣光。为此,需要建造无比巨大的花棚,提前将树移栽进去,从春天起就一点点的调理……苦心费尽,一年下来,也不过才能弄成那么几株。售价自是不菲,且有价无市,世人争相抢夺。
抢到手,又如何?
云裳望着自己素白的手臂,轻声笑起来。结局终是一样的……牡丹芍药,都是在极盛时被切下。即使继续放在暖房里,用最好的花瓶和泉水供着,也毕竟失了根基,不过几日便败了。至于桃花海棠这些,则要冒着数九寒天的凛冽,小心翼翼送到贵人府上去。因其价值不菲,起初园丁们总会悉心照料,主人也会供着宠着。可无论怎么小心呵护,等花期一过,仍是难逃被弃的命运……
待到它们在雪地里褪尽了花色,便会被一把推入瑟瑟寒风之中,生死,再无人问。
那是她曾经历过的现实。又何尝不是沐家此刻的处境?眼下的恩宠,正是白宸浩苦心营造的巨大花房,呵着宠着抬着举着,只为等那失去戒备开到极盛之时——
身处这样的暖意融融,哪里料得到来日那一刀的痛。
她又咳嗽起来。因为不想惊动门外的侍婢,声音压得很低。沐风行,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以为沐家野心之下的那份戒备只在朝堂之中,没想到你……除我之外,竟然还另备下了一颗棋!
喉头一鲠,一口药汁翻涌上来。不知道是什么,竟然那样苦,苦得她整个人近乎麻木。那天,她本是无意间兜转回去的。只因远远的听见一曲《醉花阴》。她知道那是大哥在吹笛子。冷静下来想了一下,也还是想跟他再好好谈谈。于是循声而去,漫步走过花园深处……
谁想到,竟撞见那样一幕——
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眼神。仰望中闪动着一星痴恋,爱慕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缠绵。他的眼神,她的微笑,他手中握着的玉笛,还有她搭在他手臂上的柔荑……
无数细节组合成一幕唯美的画面。那两人眼波流转之间的浓情蜜意,硬生生撕裂了她的心。
那支《醉花阴》,她曾听过一次,只那么一次。那是几年前,他带着她去城外看牡丹,不知怎么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漫手抽过一支牧童的竹笛,随口吹了半曲。
她猜那曲子背后有故事。可是后来问起,他却只是缄默。
这些年他一直不娶。大娘安排过几门婚事,最终都被他一口回绝。云裳曾听见下人们偷着议论,说沐风行年少时曾恋慕过某家的姑娘,恩爱缠绵,已然是私定了终身的。可后来不知何故,那女子突然另嫁了他人。沐家是名门望族,多少人家求着要攀亲。二哥三弟都早娶了妻订了亲的,唯独他这个长子倒是一直没着落。——相比大娘的焦灼,父亲态度宽和很多,长久以来,从未在婚事上逼迫过大哥,话里言外的意思,仿佛隐隐好像欠着他什么。云裳一直以为,必是沐梓荣当初嫌弃人家姑娘的身家配不上相府的公子,棒打鸳鸯,所以才致使情人未成眷侣,伤了他的心。没想到……
没想到,竟是这样出乎她意料的前因后果。
当日明霞殿上,锦澜说过的话犹在耳际。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分明说了的:他们以前认识。很多年前,她曾听他吹过一支曲子。
她说,有缘。
那些没由来的亲近,公主对她点点滴滴的关照……如今一点点细细的想来,初衷皆是出于此处。自己是他的妹妹,而他则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恋人……沐风行啊沐风行,你这算盘打得好精!拿准了你和她昔日的一点旧情足以让我受到公主的庇护,所以才放心将我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么?所以你才跟我说“公主对你越好,越要加小心”?
我自然是要防她的,可你防她,防什么?
云裳把喉头那丝苦意咽了下去。可笑,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一直都还以为,他独身不娶,半是因为情殇,半是因为自己。这么多年的相知相惜形影相随,眼角眉梢的暧昧,从来都不曾表露过半句,她以为那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以为他懂。她以为他跟自己有一样的心。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细想想,其实早在若干年前,他便已经表明了心迹。悠长夏日,他在书房里批公文,她在一旁帮着磨墨,顺便读一卷古诗。随口问他:“大哥最喜欢哪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脱口而出,沐风行甚至没有半点的迟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当**只懵懂的读通了那份坚韧与深情,透过诗句扑捉到一抹痴心的身影。却完全没有想到,原来,他的沧海,他的曾经,他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份不渝的深情……与自己,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可他却是她的沧海,她的一切。
除了他,她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纵使白宸浩对她那样好,纵使那九五之尊的男子恨不能将整个世界都捧在她的面前,她心里也仍是放不下他。牺牲自己去取悦帝君,是为了复仇。违心的去与宫中众人周旋,只为看见沐家走上绝路之日,心中那抹恶狠狠的快意……
为此,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他。虽然恨他将自己送入宫门的决定,恨他对自己的无情,可冷静下来后,她总是一次次的原谅他。她知道,碍着兄妹的名分,即使他心里有她,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云裳从没奢求过。起初,她只是想守在他身边,无论是以妹妹还是婢女或者书童的身份,都行。只要不嫁人,不离开他到另一个人身边去。可是他却亲手将她送到了帝君怀里……她怨过、恨过,可哭完了,也就释然了。她明白他必须为家族考虑,她明白自己跟他站在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现实将她心中的希冀压得很低很低。她只想听他说一句在乎,她只想知道他心里有没有自己……甚至直到亲口听他说出“皇后”那句话时,她仍抱有一丝期待。她希望那只是句气话,她觉得他只是在哄她。
万般期待,终是落空。她亲眼看到了,原来他梦里的人,心上的花,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不渝,全是为了……另一个她。
“沐风行,你让我,情何以堪。”喃喃吐出这句,泪水沿着面颊滑落。晶莹的水珠蜿蜒着堕下,慢慢滚落到领口里去,在胸前交衽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寸寸相思,触地成灰。
是夜。
冷月清光流泻一地。
白宸浩一脚踏出清思殿,未等身后的总管开口解释,便已不动声色的拧紧了眉。
轻柔月光之下,黑衣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乌黑的秀发高高盘起,手中似是还有一柄弯刀。听见脚步,她侧过头来扫他一眼,波澜不惊的一瞥,无悲无喜,素日清澈见底的眼中,此刻更像是笼上了一层纱。
“你怎么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白宸浩漫步走到理她不远的地方,“这身打扮——”
“今夜有好戏。”突兀的开口,姜舒眉笑得诡秘。“陛下看不看?”
“什么好戏。”他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多陪她纠缠,云裳还病着,他答应了的,今晚要去陪她。
“我脾气你是知道的。”丽妃看破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哂笑,“当初进宫的时候我就说过,你爱宠着谁是你的事情,哪天心里真没我了,明说一句,我不会放不开。”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到底还是浮起了几分不悦,分明是怄气吃醋的模样。白宸浩看着丽妃别扭的表情,不由反倒一笑。想想近来也确实是冷落了她。心里一软,伸手撩上她的耳际,几缕乌发散在指尖。“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嘴硬。还在为先前的事情怄气?”轻轻一拽,已然拥她入怀,“我当日也是气急了。我相信不会是你……”
“我不是要你信。”冷然抬起头来,丽妃眼波闪动,似是天际流星。“若只是要你一个人信,我才犯不着陪你演这出失宠的戏。——我要的是真相和公道。”顿一顿,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你不也一直怀疑这宫中有人图谋不轨吗?”
白宸浩沉吟一下。先前对她的那些猜忌和冷遇,确实是出于做戏的心理。他也很想揪出那只藏在幕后的黑手,但想到那个人是……他又担心,现在下手,是不是为时尚早?
“你想怎么样?”
“请陛下赏脸看出戏!”故作深沉的一笑,丽妃理了理弯刀上的七宝络子,贴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犹疑什么。但这件事情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宫里怕是没有谁能安寝的。”果然,这话让白宸浩心里顿时一沉。——能将剧毒搁到云裳碗里的人,自然也能有办法毒死他或者锦澜。
见她转身要走,他忽然开口。“舒眉……”一声轻唤,带着一点浅浅的歉疚。“你心里真不怪我?”
她侧过头来,嫣然笑起。“自己的夫君爱上了别人。我要说不嫉妒、不吃醋……那不但是在骗你,也是在骗我自己。”喟然一叹,她舒了口气,“可是……知道吗,打从看见沐云裳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你当年为什么会选上我了……宸浩,你爱的,并非那倾城绝色的容颜,而是她骨子里傲倨偏执的性格和眼底深处磨刀霍霍的一抹杀气。我说的对不对?”
他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东西,不过是另一个人性格的映射。只是,这份藏在心底深处的喜好,长久以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那一刻,女人的直觉让她明白,相比沐云裳,自己并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一个……也好,这样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