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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愫藏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辨不分明。
贵妃省亲,荣光无限,可她却是不施粉黛,连件宫装都没有穿。照例一件家常的浅碧色绸衣,衣角滚绣着的缠枝花依依倒映着身后池塘里的睡莲。芙蓉向脸两边开,自是人比花还更娇艳。一头秀发只以木簪在脑后松松挽起,似是刻意摒弃了宫中繁复的首饰钗环。
仿佛仍是当初那个每天等在这里的女孩儿,等他偷偷带她出府去玩。
风行凝视着那一抹倩影。那早已经熟悉透了,即使闭上眼睛也会浮现在眼前的亲切恬淡。他看着她,嘴角忍不住牵起浅浅的一点笑意。
入宫一年多来,这是第二次见她。云裳的脸比出嫁前要丰润了些,举手投足间也添了几分娴雅的风华。虽然不常见面,但她在宫中的境况他却比谁都清晰,他知道帝君对她的宠爱不是作假,公主对她也是呵护有加。想到这些,略略的放了放心。不论来日怎样,至少……保得住她。
“你来了?”明眸回转,婉然轻笑,恍若仍是当年未嫁的少女。“这雨好大啊,打我进门就开始下,倒像是拼了命的要把人留住一样。”
他轻咳一声,“宫中贵眷,怎可在外面过夜。”
“那有什么,祖制还不能随意出京呢……可雍州我不也去了吗?”提到雍州,心里顿时不爽,看他的眼神里弥上一丝幽怨。“我不该去,对吧?”
沐风行没有说话。云裳走近些,冷冷的看着他。“你放心,我也就只是说说。别说只是场急雨,便是下刀子,我也不会留在这府中过夜。”似赌气,却又不是赌气,目光锁定他的双眼,挑衅里纠缠着一丝丝盼。“陛下叫我回来是有缘由的,宫中等着我回去传话。”
沐风行点了点头,毫不意外。在外述职数月,千里路途虽远,却阻断不了京城里络绎而来的各种消息。何况当日锦澜离开雍州时留给他的那个坚定眼神已是再明确不过的一种暗示。他当然知道这事情不会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他知道帝君一定会想尽一切方法阻挠,心中早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回京来面对。
见他沉吟,云裳转身往碎香园里面走去。廊檐曲折盘旋,三步一个阶,五步一顿。处处皆是自幼看惯的风景,此时却突然感到陌生疏离。及至到了厅里,忽的回过神来,心里才猛然一怔:本以为自她入宫之后,这院子从此会是荒着的了……本以为这里早就芜杂寥落,落满尘埃,却不想此刻步步行来,眼前所见景象,仍旧是花木扶疏,秩序井然。这内堂里虽看不见半个人影,摆设布置却跟她在的时候并无两样。
书案上纤尘不染,决计不是临时匆忙收拾打扫出来的样儿。
“我偶尔会过来看看。”只听他在身后说,“虽说你入宫了,但这里……仍跟以前一样。”寥寥数语,却足够令她内心泛开一片温软的波澜。他虽不爱多话,却并不是个无心之人。
“人去,楼空。”涩涩开了口,再望向他的目光里尽是挥之不去的莫可奈何。“我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回来这里。”
“有我在一日,这院子便会原封不动给你留着。”他负手站在窗边,遥遥指一指庭中花树,“那棵海棠是你的最爱,我一定会帮你照料好它。”
雨珠细密成线,哗哗落下屋檐。极噪的声音笼着极静的呼吸,空气中凝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云裳看着他背向自己的身影,看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眼睛泛酸,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才突然拨高了声线,正色问出此行而来背负的那句:“哥哥这次回京,大约会停留几天?”
沐风行的背影颤了一颤。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静静听她把话说了下去。“我虽不懂朝政,却也听人说过,遇龙江水务是个肥差。”她此行省亲,实是受了白宸浩的托付来劝他——但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愿呢?
雍州所见的那个拥抱,像是烙刻在了她的眼底里,时时刻刻的抹不去。以前她只道自己心里不甘,只道是挣脱不开便只得随波逐流,甚至天真的想过,如果那就是他最想要的人生,也许自己愿意忍着心痛去成全。万没想到……等到真的狭路相逢,才知先前臆想全是浅薄。原来,羡慕、嫉妒和恨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那么疯狂,夜夜辗转难安,睡里梦里纠缠。只要一想到他跟锦澜抱在一起的那个画面,她心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咬着,那些怪兽撕扯着,几乎要把她裂成碎片。
“既是肥缺,就少不得有人眼红心热。”他淡定的笑一笑。退一步,远离帝都,便不那么危险。可这样的退步,难道就能换回帝君的信任沐家的安全?
终不过是各自缓兵的权宜之计。理智比谁都清醒:时至今日,他已不能那样优柔寡断。
“陛下恩典,却只信得过你一个。”话出了口,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无耻而冠冕,学着他们那些人的样子,把心事藏进假面,脸上只留下龌龊的计算。“哥哥是有手段的,好好干上几年,自然是前程不可限量,待来日爹爹告老,我们沐家保不齐又出一任丞相……哦,对了,陛下昨儿还跟我说想给你指门亲事呢。”
帝君给她的意思非常明显,只要他肯远远的避出去,不再沾惹锦澜,剩下的事情一概好说。
“风行何德何能,帝君如此厚待。”
“大哥以为如何?”她只问他意下,却不肯说清是问前程还是婚事。
沐风行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里的灼热。他知道她多希望自己点一下头,可他……兀自攥了攥窗栏,“大哥的喜好你也知道……其实我不适合为官。自你得宠,沐家已是太过炙手可热。遇龙江这肥差还是让其他人去吧。我回帝都来,闲云野鹤些也就罢了……”
喀啦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碎了。
云裳嘴唇微微的颤。“你铁了心要——”这并不是个意料之外的回复,却是她最不愿听见的答案。白宸浩让她来说服他,本来也就没抱太大的希望。诚如他对她说的那样,“倘若真是两情相悦,心比石坚,两边都执拗起来,朕就是不肯,只怕也拦不下。”
她知道帝君心里记挂和忌惮着锦澜。所以她从那一刻开始明白,自己拼尽全力豁出去的那个同盟,其实是靠不住的——即使他现在恨得咬牙切齿,来日也保不齐会为了长姊而放沐家一马。他是帝君,哪怕不做退让,只需略略做个姿态,便有无限的转圜。可她却不同——除了拼尽全力走到那个终局,她根本就无路可走!
顾影自怜。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无助,更孤单?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一岁那年。又是那种如同被浸入冰河的冷,冷得人不能动弹,甚至没有力气打颤。唯一不同的只是,那一回,有人揽过她的肩,而这一刻,那个曾许诺会永远对她好的人,再也不站在她这边!
泪意瞬间冲入了的眼底。可是她仍在顽力抗拒。倔强让她不肯就此屈服,她望着他始终背向自己的身影,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放弃这些……去娶锦澜,是不是为了……保沐家一个平安?”
若是那样……如果他的愿望只是图沐家可以因此保全,如果他……闪念间,她突然想开了。是的,她不是不可以放下!两害相权,在对这个家族的恨意执念和沐风行要娶锦澜这两件事之间,她宁可放手的,是前者!
哪怕那意味着,永世不能超生。哪怕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烟消云散。
……也没有关系。她看着他,双肩微微抖着。谁欠了谁,与她何干?若不是被那道执念掌控多年,也许不用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独自苦了太久之后,终于明白原来解脱并非是最好的答案,她所期待的,不过是这被禁锢生命里的,一段尘缘。
“不,云裳。”他终于开口,音色里是她所不懂的惆怅,“若是为沐家计量,我该当答应你才对。”
“那么?”她眼里燃起一簇希冀。“你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对吗?”
下一句话再次让她沉入冰海谷底。“不,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勾起旧日心事,沐风行眼里滑过一星不易察觉的忧伤,“我想娶的不是元公主的那个身份,也不是为了让她来庇佑沐家。”缓缓抬起眼,望向青天的目光里只剩下坚定,“因为是你,我不想瞒。这些年的苦心经营,百般打算,初衷其实不过是为了——”
他突然说不下去。
是的,这是辗转多少年后,第一次回想起最初的原点。最初的他,只是个不爱权势的少年。爹的经营,娘的算计,那些深宅大院里从小见惯了的把戏,他从骨子里鄙夷。风行很早就知道,出身高门意味着自己的人生注定了无比的顺意,他会像帝都中最寻常的纨绔子弟一样,因着家族和父辈的关系荫爵封官,不必努力争取功名也可以官居高位花天酒地。
他从未想过自己要为了权力而去绞杀争夺。
还记的那年初见锦澜,一见如故时两人所谈,亦是对满目浮华的厌烦。那时候真天真啊,他说时常想躲到山里隐居,她便笑着接口自己常常梦见脱出樊笼,去往世外仙源。
何其美好而单纯的一见。却在世事打磨之下,转瞬即逝,风吹云散。
他得知她身份的时候已是为时已晚。大红喜字贴遍城中,他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要嫁了。十七岁的少年懵懂而莽撞,本能的反应只是想去阻拦——是父亲一把把他挡下:“公主下嫁,岂是区区一个下臣所能插话?更何况那是太皇太后的金口玉言!”
他扭头问父亲,“为什么?她爱的明明是我!”
“为什么?”沐梓荣突然笑了。“爱算什么?你的爱,值得起万里河山?沈远心掌着三十万兵权,只手便能倾覆白氏的江山。他一口要定了公主,谁能阻拦?”
满城尽知,沈远心对公主,亦是一见倾心。英雄美人,天赐良缘。也许他不是她的爱,可那又如何?那个男人爱她……他的爱,足以撼动皇权。
风行从那一刻开始清醒的明白,权力是什么,牺牲又是什么。
如果云裳没有失去十一岁前的记忆,那么她一定记得,那时候的沐风行,在痛不欲生之后是怎样的自暴自弃,每日只将自己沉醉在酒坛子里,如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浑浑噩噩过了大半年后,才突然在某个清晨里苏醒过来,洗心革面。
他涩涩的开口,第一次对人说起那天早晨看见过什么。
沈大将军骑着骏马从城门下走过,英姿勃勃的背影上写着志得意满。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端坐在已是他夫人的锦澜——清风吹起车帘,他不偏不倚的看见,那张魂牵梦萦的容颜上,铺陈着心如死灰般深刻的忧伤。
就在那一刻,风行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不是沉沦,不是痛怨,而是彻头彻尾,再不回头的改变。
“只有权力,才可以让我与她并肩。”他为此不惜一切。诛心,计算,原本鄙弃的东西,全部一一重头修炼。男人的世界里只有胜者为王,朝堂上永远的旋律只会是征战。他慢慢学会比父亲更加阴狠的手段,不动声色布局,将心事埋进一层又一层的虚情假意。
沈远心不能一辈子都是常胜将军。他年轻而有决心狠劲,终等得到……得偿所愿的那天!
只是万想不到,后路曲折漫长,随着时光的荏苒,自己已与初衷越走越远。夹缠在数不清的机心与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