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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内侍搬来一把椅子,北向而设,请皇上落座。隆庆皇帝不肯坐,内侍又把椅子车了一个方向,朝向南方,隆庆皇帝这才坐了下来,但他拉住高拱的那只右手,却一直不肯松开。
内侍又把茶送了上来,隆庆皇帝伸出左手接过茶杯,喝了几口,这才长出一口气,对高拱说:“现在,我的心稍微安宁了些。”
说着,隆庆皇帝站起身来,由东角门穿过皇极殿与建极殿,走到乾清宫门。一直被隆庆皇帝拽着衣袖的高拱,这时停下脚步。
“走。”隆庆皇帝催促。
“臣不敢入。”高拱说。
乾清宫属于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称作后宫,也叫大内。后妃宫娥都住在里面,除了内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内。
隆庆皇帝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送我!”
既然皇上这样坚持,高拱也只得遵旨行事,和张居正一直陪着隆庆皇帝走进乾清宫,进入到寝殿。皇上坐到御榻上,右手仍牢牢地抓着高拱。
当皇上由两位阁臣陪同不入殿早朝而径直走回后宫时,百官们便感到事情不妙。开国元勋成国公朱能的后代,第六代成国公朱希忠也在早朝的行列中。所有官员中就他的爵位最高。为了探个究竟,他便尾追而至,在乾清宫门口赶上了他们,一同进了寝殿。
隆庆皇帝刚坐定,朱希忠和张居正便一齐跪到榻前磕头。高拱因为被皇上拉着手,想磕头膝盖不能着地,身子一歪一歪的,显得局促不安。隆庆皇帝见状,就松开了手。
三个人磕头问安毕,隆庆皇帝也不说什么话。三个人便知趣地退了出来,却也不敢走开,只是在乾清宫门外等候。
不一会儿,有内侍出来传旨,让两位内阁大臣重入乾清宫。
隆庆皇帝仍坐在刚才的那乘御榻上,神色安定了许多,只是两颊依然通红,眼光也显得呆滞,他对两位大臣说:“朕一时恍惚,现在好多了。自古帝王后事,都得事先准备,卿等务必考虑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说毕,示意二位大臣退下。高拱赶紧伏奏:“臣等遵旨,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示皇上。”
“何事?”隆庆皇帝问。
“昨天,臣已将庆远前线传来的八百里快报传入宫中,原定今日早朝廷议,对叛民首领韦银豹、黄朝猛等,是抚是剿,两广总督是否换人,广西总兵俞大猷是否降旨切责,还请皇上明示。”
隆庆皇帝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嘟哝道:“朕也管不得许多了,你就替朕拟旨吧。”
“臣遵命。”
高拱亢声回答,并下意识地看了看跪在身边的张居正,然后一起走出乾清宫。朱希忠也还没有离开,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上前焦急地问道:“请问二位阁老,皇上有何吩咐?”
高拱阴沉沉地回答:“皇上让我们考虑后事安排。”
就在隆庆皇帝还在皇极门前的御道上闹腾时,住在慈庆宫里的陈皇后也已起了床,近侍的宫女刚刚帮她梳洗完毕,慈庆宫里的管事牌子邱得用就进来禀报,说是李贵妃带着太子爷向她请安来了。
陈皇后走进寝房隔壁的暖阁,只见李贵妃母子二人已经坐好了等她。她刚进暖阁的门,李贵妃就连忙站起来朝她施了一礼,然后牵过身边的一个小孩儿,对他说道:“给母后请安。”
“母后早安。”
小孩儿声音脆得像银铃,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哎哟,快起来。”
陈皇后疼爱地喊了一声,拉起小孩儿,一把揽到怀里。
这孩儿便是当今太子,已满九岁的朱翊钧。
陈皇后今年二十八岁。隆庆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娶昌平的李氏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
裕王又续娶通州的陈氏为妃,这陈妃就是如今的陈皇后。而李贵妃则是当年选进裕王府中的一名宫女。由于聪明伶俐,被一向喜欢女人的朱载看中,一次酒后,拉着荒唐了一回。没想到就这一次,朱载再也离不开这位宫女了。这位并非天姿国色的女孩子,身上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非凡吸引力,陪着唠嗑子能让你满心喜悦,陪着上床能让你销魂。自从有了她,朱载只恨白天太长,夜晚太短。过不多久,这位进裕王府不到一年的宫女就怀孕了。陈皇后虽然地位崇高,无奈肚子不争气,到现在仍没有生育。而这位宫女却为朱载生下了头胎贵子。母以子贵,于是从地位低下的都人晋升为太子妃。当了妃子后,她又为朱载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这就是后来的潞王。朱载登基后,元配夫人顺理成章被册封为皇后,而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册封为贵妃了,其地位在众妃之上,仅次于住在慈庆宫中的陈皇后。
自古以来,后宫争宠,常常闹得乌烟瘴气。皇上就那么一个,可是在册的皇后嫔妃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还有数以千计的宫娥彩女,一个个冰清玉洁,国色天香。这么多的粉黛佳人,皇上哪里照顾得过来?于是,需要温存、需要体贴的这些年轻女人们,便在那重门深禁之中,为了讨得皇上的欢心与宠爱,不惜费尽心机,致对手于死地。这脂粉国中的战争,其残酷的程度,并不亚于大老爷们设计的战阵。紫禁城看似一潭死水,但在岁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该有多少红粉佳人,变成永不能暝目的香艳冤魂。远的不说,就说隆庆皇帝的父亲,前一朝的嘉靖皇帝,一日躺在爱妃曹端妃的被窝里,被曹端妃身边的宫婢杨金英闯进来,用一根丝带勒住了脖子。亏得方皇后赶来救驾,才侥幸免于一死。嘉靖皇帝惊魂甫定,听说方皇后已传旨把杨金英连同曹端妃一块儿杀了。嘉靖皇帝明知这事儿与心爱的曹端妃没有牵连,但方皇后自恃救驾之功,捎带着除了自己的情敌,叫你有口难言。嘉靖皇帝因此理解了女人的狠毒,长叹一声,就搬出了紫禁城,住进西苑,从此再也不肯回来。
后宫的矛盾,多半集中在皇后与贵妃的身上。可是,隆庆皇帝身边的陈皇后与李贵妃,给外人的印象是相敬如宾,好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因此,宫里宫外的人,都称赞她们贤慧。
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还是李贵妃。起初,看到隆庆皇帝宠爱李贵妃,陈皇后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酸溜溜的。等到李贵妃生下太子;陈皇后的提防之心更加明显了。李贵妃早就看出了陈皇后的心思。她并不计较,无论人前人后,从不说陈皇后一句坏话。隆庆皇帝登基后,按理陈皇后应住进坤宁宫,但因她多病,自己要求别宫居住,因此被安排住进东院的慈庆宫。李贵妃住在西院的慈宁宫。年复一年,每天早晨,李贵妃都带着太子到慈庆宫来给陈皇后请安。长此以往,面对李贵妃这一份知情达理、安分守己的诚挚,陈皇后那一点戒备之心、妒忌之情也就烟消云散了。两人真正成了好姐妹,什么体己话儿都往一块儿说。
这会儿,陈皇后把朱翊钧拢在怀里,握着他的小手儿,心疼地说:“天这么冷,应该让孩子多睡一会儿。我早就说过,你这早晨请安的客套,应该免掉。”
“老八辈子的规矩,若是在我头上免掉了,后头的人,岂不把我当成罪人。”
李贵妃笑盈盈地说。她不是那种妖艳的美人,但楚楚风韵,眼波生动,一颦一笑,顾盼生姿。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个既有魅力又有主见的女人。
陈皇后比李贵妃大两岁,虽然看上去身体欠佳,但端庄美丽,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听了李贵妃的话,她浅浅一笑,又勾下头,逗怀里的小太子玩。因为自己没有生育,小太子又聪明可爱,陈皇后也就特别喜欢他,疼爱得倒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钧儿,昨儿个读的什么书?”陈皇后问。
“《论语》,读到最后一节了。”朱翊钧觉得这位皇后妈妈比亲妈妈随和得多,因此,也很愿意和她搭话儿。
“哟,孔圣人的书,都读到最后一节了。”
陈皇后啧啧连声。她手边的茶几上,就放着一部《论语》,这是特为朱翊钧准备的。
“钧儿,背一遍给母后听。”李贵妃一旁说。
陈皇后拿起《论语》,翻到最后一节,朱翊钧离开陈皇后的怀抱,在屋子中央站定。朗声读道: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
“好了好了。”陈皇后放下书,一把搂过朱翊钧,称赞说:“这么深的学问书儿,你都背得滚瓜烂熟的,长大了怕不要当个状元郎。”
“不,母后,状元郎由我来点,我想叫谁当,谁就当!”
朱翊钧说这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是个孩子,但露出一副天潢贵胄的气派。
陈皇后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自嘲地笑道:“哎呀,看我糊涂得,我的儿是当今太子,将来要当万岁爷的。状元郎学问再好,也只是你手下一个办事儿的。是不是,钧儿?”
朱翊钧点点头。
“太子爷,早安!”
忽地门外一声喊,寻声望去,只见陈皇后跟前的一名近侍提着个鸟笼子站在门口。方才的话,并不是近侍说的,而是笼子里那只羽毛纯白的鹦鹉叫出来的。
这名近侍也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叫孙海,专管这只鸟笼子。朱翊钧很喜欢这只会说话的鹦鹉,每次来,都要逗逗它。
“大丫环。”
朱翊钧欢快地喊着白鹦鹉的名儿,追了上去。陈皇后也很喜欢这只鸟,说它像贴身丫环一样可以逗乐儿,解闷子。故给它取了这么个酸不溜秋的名儿。
朱翊钧把嫩葱儿一样的手指头塞进鸟笼,戳白鹦鹉的脑袋,鹦鹉也不啄他,只是扑楞着翅膀躲闪。
“孙海,带太子爷到花房去,逗逗鸟儿。”
“是。”
孙海答应,带着朱翊钧离开了暖阁。
细心的陈皇后早已觉察到,李贵妃今儿早上像是有心思,因此便支走小太子,好给两人留个说话的机会。
得小太子的皮靴声“橐橐橐”地走远了,李贵妃开口说:“皇后,看你的气色,这些时一天比一天好。”
“我自家也感觉好些,以前总是空落落的,打不起精神来,现在这腿儿、胳膊肘儿也不酸软了。”陈皇后说着,晃了晃身子,表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了许多,接着说:“身子在于调养,春节后,换了个太医的药,吃了一个多月,明显地见效。”
“可是,皇上的病,怎么就这么难得好?”李贵妃脸上挂着的笑容消失了,换了个愁容满面。
陈皇后瞟了李贵妃一眼,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不少隐情,于是问道:“你是说,皇上手上的疮?”
李贵妃点点头,说道:“春节时,只是手腕上长了一颗,起先只有豌豆那大,几天后,就铜钱那大一颗了,而且还流水,黄黄的,流到那里,疮就长到那里。过元宵节看鳌灯那会儿,这手上的疮,就长了十几颗,起先还只是右手有,后来左手也长了。现在,屁股上也长了两颗。”
陈皇后明白李贵妃的愁容是为这档子事儿,于是宽慰说:“昨儿个我还问了太医,他说皇上的疮已经结痂了。”
“那是让人看得见的地方,”李贵妃说,“胳肢窝里的,屁股上的,还在流水啊!”
陈皇后因为身体不好,已有好几年不曾侍寝。听李贵妃说到皇上这些隐私地方,心中难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