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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大传-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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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易〃,三才之道备焉。古之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观象玩辞,三才之体立矣。观变玩占,三才之用行矣。体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动而化。神,故知周万物而无方;化,故范围天地而无迹。无方,则象辞基焉。无迹,则占变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

在阳明之前,大圣小贤关于《易》说了前言万语,最有哲学深度从而也最有势力的一路,是从《易传》到朱熹这一脉,让人们相信肯定能从言,象中得到意,道,言意象道到的关系是个可以拾级而上由表及里的层层递进的关系。也就是说,形而上的道可以而且应该从言,象这种可说可见的〃现象〃中把握得到。这是个〃学〃的路线,是个可以并追求言传的路线,他们追求建立阐释这个整体的言路与理路。

阳明则反乎是。他认为可以口耳相传的知识只是〃说〃,并不能由此体悟不可视见的本体大道。〃得〃道必须靠超越这些闻见之知的由心体发动的〃悟〃。孟子有此姿态,但这种思路广被士林还是靠禅宗的普度。这两脉是阳明之前的〃大心学〃,阳明是靠着坚持〃用〃和〃行〃的路径把心学推导到百姓日用之中,推导到〃在〃的境界以及在世的过程。你看他说《易》,上手及终局都扣在体用一体上,只讲〃易〃在天,地,人三才中一以贯之的体立用行的神奇用途。但他不讲究从言得意,由象见道之类的名言辨析的方法,而是要〃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像宝玉焚香默坐以候黛玉的芳魂一样。这种神秘的修证方法,据阳明说是非常灵光的。不〃在场〃的人似乎无权评说。

《易传》中关于乾坤的易简之理的概括,是阳明终生服膺的,并启发他把心学称为简易之学: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贤人之德;可大,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这段话是理解阳明心术的〃总纲〃,是其用智慧成大功的〃独得之秘〃。玩易窝,一个小小的窑洞,成了心学的圣地。也本身也证明了……无功则难大……这条〃易〃理。阳明专修心体之悟,却从未忘记心体之大用。其〃知行合一〃的真正指向正在于将心悟到的道力行出来,展现于外……若止限于自我精神上的受用,则变成佛门〃自了汉〃了。这是阳明最不满意佛教的地方。

阳明一直是圣雄兼修的,并不单以成圣为指归,尽管在他的辞典里,雄只是圣的一种表现形态而已。

但是,现在,他还在〃潜龙勿用〃的修练期。

何时才能〃飞龙在天〃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多想这个问题。还不是《老子》说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问题。他现在的处境不是主动的不去取,而是被动的不能去取。无法进取的现实逼着去超越,去追寻那神圣又神秘的〃道体〃。用什么去追呢?只有〃心〃而已,那么,只有这颗〃心〃也就够了。〃吾性自足〃〃悟心自足〃,我的心体完全可以与道体为一,正在与道体为一。

因为〃要〃达到,所以〃能够〃达到。………但必须真去达到。〃说〃不管用,必须在〃行〃上见高低。

9.卧龙出岗

龙冈书院刚建成时,他就有点“狂头狂脑”的说:“老夫终不久龙场”。在《龙冈漫兴》这首组诗里,我们看到了他的诗人的天赋,或者说,他写诗的水平在长足发展。既有老杜的沉郁又有陶潜的似淡实腴的风致。“却喜官卑得自由”这种不得不转败为胜的自慰式的苦情幽默,几乎伴随了他大半生,他现在能〃见〃到此,算有了正经境界。

任何人的头等本事都是先哄抬自己,“地无医药凭书卷”也能靠精神疗法顶过去。“身处蛮夷亦故山”,只要这个世界不能限制他的思维,那么,他想做帝王,便是秦皇汉武的后身;想娶美人,便是王嫱玉环的原配。阳明这颗心不是李渔式的心,他想当的是诸葛亮:

卧龙一去无消息,千古龙冈漫有名。
草屋何人方管乐,桑间无耳听咸英。

貌似写孔明,其实在写自己。这也是把这个人间最简陋的书院叫做〃龙冈书院〃的原因。除了他心仪孔明,还因为他现在正在〃卧〃着,他就是要以龙自期,刘槿也没法子。他还希望有庞统那样的人来和他一起采药………〃好共鹿门庞处士,相期采药入青冥。〃

龙卧着就是颜渊……他后来多次说颜有治理天下的大才………那,现在就用颜来做榜样,准确地说是用颜来比方自己。

但,现实问题有超越不了的,他要在父亲面前象老莱子一样承欢色养,做不到;他怀念妻子,〃忽向山中怀旧侣〃;追问〃小舟何日返山阴〃,均是幽默不起来的,靠幽默难以耸身一摇的……

自宋以降,天壤之间多亏有书院,士子得以托庇其间。………欧洲有上千年的大学,我们有上千年的书院,人间才得以保持文化的灵秀。龙冈书院是阳明自己营造的避难所,还魂地,假如没有这座书院,就难〃换〃成文明书院。世事就是如此。

更重要的是阳明虽为哲学大师,却是个将感觉转化为哲学的诗人哲学家,他虽然能在玩易窝中沉潜地修证,却是个离不开听众的〃讲师〃,是个必须及时的与外界发生能量和信息转化的诗人,假若没有那些学生跟着他,用各种问题启发他,他至少难以保持这么好的心情和状态,而心学就是状态学,境界学………什么样的感受出什么样的学。

人生在旅途,龙场这个驿站,现在完成其历史使命了,它也是阳明思想历程上的一座了不起的驿站。断断然是标准的〃通驿〃。世界很奇妙,龙场对那么多中土亡命之士是死地,阳明的一篇极不起眼的《瘗旅文》居然成为名作,是否因这一境遇感动了历代选家?然而,多病的王阳明却居然没死,还涅成了新凤凰。固然每什么神秘的天意,只是他的心学〃现得利〃了而已。他后来说,自龙场出过〃良知〃,后来此意久不出。难道,良知是置于死地绝域而后生的非常物?心学算是阳明的〃患难之交〃,来的不易,故也不可能轻易遗弃。而且,的确是阳明从实处〃知行合一〃出来的,不是〃研究〃出来的,是从世界的深渊处打捞出来的,不是从纸上得来的。就凭这一点,他有资格说朱子学〃支离〃破碎大道。

他在龙冈书院工作了不到一年,当地的生源自然都是些郡邑之士,最后也没出几个〃国士〃(徐爱和席书不算当地生员),但他那套〃随地指点〃即景生情,既联想且象征的思维方法,指教了他们可以在山水之中体道尽性,乐山乐水的法门。〃吾性自足〃的为学与做人原则对那些万山丛中与外界绝少联系的有志青年来说,则是宝贵的精神胜利法。

10.做功夫

没有更多的直接证据,从他的诗中〃觉得〃他差不多是在正德四年(己巳,1509)年初或前一年的年底,从修文县的龙场驿迁居贵阳的。

龙场驿在万山丛中,但修文县离贵阳却近得很……难怪席书可以四度往返,若骑马一天准到了。阳明过天生桥时说了两句隐喻自己的心情的话:〃移放长江还济险,可怜虚却万山中。〃其用世之情不可能泯灭,《过南霁云祠》则浩叹〃贺兰未灭空遗恨〃,〃英魂千载知何处〃?因为大环境依然如故,他必须守雌守默,他这样自嘲:〃渐惯省言因病齿,屡因多难解安心。〃

在这说不得苦乐得失的复杂处境与心境中,年关到了。〃茆屋新开〃也没有带来什么了不起的喜悦。他38岁了,快到了孟子说的〃年四十,不动心〃的季节了。

学生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就连专程而来的象徐爱那样的学生也都回家尽孝去了。已经学会〃解安心〃的他自然不会象单纯的诗人那么脆弱,但也不会象康德类型的理性哲学家那样对现象界的事情不动声色。他只有写诗而已。

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

赖有遗经堪作伴,喜无车马过相邀。

还有什么,〃迁客从来甘寂寞〃,〃石门遥锁阳明鹤,应笑山人久不归。〃这个年关,他的诗歌大丰收了。诗人不幸诗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不太不幸的时候,诗兴。对于阳明来说,写诗差不多是他的吐纳术,是他养心的心法,调节心情的一种方式。所以,他的〃居夷诗〃都是相当恬淡超然的,单看这部分诗篇可以毫不犹豫地给他加一顶田园诗人的桂冠,名次不会在杨万里太后面。

他自然并不觉得诗文有什么要紧,充其量,能够〃见〃他,但不能〃成〃他,〃建〃他。各种记载都说他在贵阳大讲〃知行合一〃,使当地人始知向学。但到底讲了些什么,又是怎样讲的,则无任何细节。只有他给学生的几封信,可以略知其功法大要。

首先,在一齐众楚,知己难求的孤独时节,要卓然不变,必求〃实德〃,除了自己每日静坐,〃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外,还要与朋友砥砺夹持。但切忌实德未成而先行标榜。一标榜既使有点实学也变成虚浮的外道说闲话。〃自家吃饭自家饱〃,必须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着实用力。

那么,怎么样才算着实用力修实德的了呢?他让学生把程明道的下述语录,贴在墙上,时时温习:

才学便须知有著力处,既学便须知有著力处。

学要鞭辟近里著己。

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

不求异于人,而求同于理。

第一条,是讲刚刚开始学,已经学入门了都要找着力处,日新日日新,永无止歇时。继续革命不断革命。这是阳明终身服膺的两句话,差不多月月讲年年讲。它包含了这样一个命题:找到了着力处才算知学,否则只是瞎耽误功夫。什么才算是着力处呢?为名为利为标新立异都是误入歧途的行为。与〃知〃没合了一的〃行〃终是不知。相反,若知行合一,就是去应举当官也〃不患妨功〃。他认为举业的真正危害在〃夺志〃。若立得正志,日常生活中的〃洒扫应对,便是精意入神。〃王学尤其是左派王学的核心教旨之一就是〃百姓日用就是道〃。阳明有个很称心的学生叫冀元亨,王阳明派他到宁王府去探听虚实,后来因此成为阳明通宁王的证据,将冀打入大牢,百般拷打,冀就是不招。其妻李氏也被逮,但泰然自若,对丈夫敬信无疑。司法官员问其夫之学,她说〃我夫之学,不出闺门衽席间。〃这个回答大出人们的意料,〃闻者悚然〃(明史王传附冀传)。

11.理幽难显 统一于直觉

他即将去的文明书院,坐落在贵阳内忠烈桥西,是元顺路儒学故址,忠烈桥是今天的市府桥。文明书院是毛科(字应奎,号拙庵)重新修建的。在正德元年建成,前有大门,门内有习礼堂,为师生习礼讲解之地。堂后有颜乐、曾唯、思忧、孟辨四斋。可容纳二百名学生,有五六个儒学教员。

正德三年秋,因阳明在龙岗讲学有了名声,毛科请他来。他以病为由推迟了。正德四年四月,毛科退休。席书来主持,因他特别诚恳,阳明就答应了。嘉靖二十年,阳明的弟子蒋信来任贵州提学副使,文明书院已经破败,蒋又重建,大讲阳明心学,贵州人文风教为之一振。阳明当年使贵州人初知心性之学,当时席书公余常来文明书院与阳明论学,诸生环而观听者以数百。很有必要对这位明代的“哲学王”做一番理论总结了。这当然显得隔涩。但比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装糊涂略好,就相当于旧史人物传后的“赞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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