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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边,阴沉着脸盯着二虎三彪。
“得几——驾!”
三彪一声喊,驮满被褥箱笼的骡车一动,人们闪出一条路来。兄弟两个气咻咻随车出来,一眼照见江忠源站在人群边,忙逼手站住,已是换了一脸恭敬之容。二虎脸上绽出的笑容带着稚气,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大人请安!”三彪也就随着。
“起来吧!”江忠源眼见人们又要围过来,摆摆手皱着眉头,说道:“我的公署已经安排好了,在总督衙门里头东院。把东西送回去,去我那里报到!”说罢上骑,径自打马回衙。
回到总督衙,江忠源刚洗了一把脸,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三人联袂而入。三人都换得簇新袍褂,一齐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笑道:“衙门里已经放衙。没事可干,咱们看戏去。蔡应道的东,明天是马应朝,我们轮流请你!”
江忠源道:“后日大年,戏园子还开园?这可是从没听说过。戏子们难道不过年?今日免了,我叫了徐家兄弟来,要说差使……”
“这就是道台爷不给面子啰!”蔡应道笑道,“广州多少洋人,还有主教牧师,人家过圣诞节不过年;各地留在广州的买卖人也不少,戏园子正是接阔佬的好日子,过什么年?徐家兄弟已经下委了,都是团练总办帮务!叶制台今天爽快的咧!你留个条子,他们欢喜还来不及。下司等上司,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月也没得话说!”
江忠源只好笑着答应。
四人乘两座软轿,从总督衙门西边小巷向南,折过有二里之遥,再向东北一条斜街,在街口下轿。江忠源看时,是一大片市肆。街南边一色店铺都是中国式样的铺面,都是饭店。门口挂着龙旗的、米字花旗星条旗还有膏药旗各色花样不一;北边所有店铺却一律都是英国旗,什么珠宝店、玉器古玩店、瓷器店、茶叶店、绸缎布行,大多带点西洋格调。街上行人不多,店铺有的开门有的上板打烊。街口路边车马驮轿竹凉呢暖轿还有新式样的四轮马车黄包车品种不一。几个人在街上散步徐行,蔡应道指指点点,这是威尔逊的店,那是克洛蒂,那是阿姆斯特朗……如数家珍。江忠源记性甚好也一时难以尽记,因问:“新斗栏在哪里呢?”
“街口下轿就到了新斗栏,这一带都叫新斗栏。”马应朝笑道,“你看巡街的留着辫子,穿着制眼,头上缠布包那些人,四不像是吧?都是印度人!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在这维护治安。这些店铺明面上做正经生意,后头大库房里箱子垛成山都是土——这好大地面是伍绍荣的地盘儿。不出人命案子,广州知府不来过地面。”胡庸墨笑而不言,蔡应道道:“其实美法日德这些人是傍虎吃食。真正富强难敌的是英国人。没有英国人撑着,伍绍荣不过是只肥老鼠,一出头就叫街上人打成肉饼了。”说着,便听前头路北一箭之地传来锣鼓丝弦之声,胡庸墨遥遥一指,说道:“那就是翠华楼了!”
四人加快了步子,赶到翠华楼口,但见门前广场方圆约可三亩地大小,糯米石灰炉渣粘土四合一夯磁平地;四根罗马式石柱支撑大门,周匝都是大理石,雕着西着莲葵花海水潮日九老过瀛洲种种故事;门面上石栏平台,都是上好的汉白玉精心雕版;平台上又是楼,房挨房俱都是五颜六色的玻璃窗,中间一间上方还有浮雕十字架耶稣受难像;再上去却是中式方屋,朱楼红栏外绕回廊,碧瓦铜吊歇山顶,飞檐斗拱插天翘翅,中间匾额斗大的四个字:
翠华临琼
却看不清题款,巍巍峨峨高矗着,把所有的建筑都比得猥琐渺小了。广场上停满的都是英式四轮包厢车,下车的、进场的人熙熙攘攘,多是碧眼黄发高鼻深目的西洋人,有挽着打扮得天鹅似的白女人的,也有搂着中国娼妇的,纷纷进园。四个印度厮仆两个站着,另两个专管接大衣帽子文明棍雨伞等家什。他们似乎都认识三个师爷,见他们拾级上来,一齐微微鞠躬。其中一个像是领班,对胡庸墨操一口蹩脚的广东话道:“胡先生、蔡先生,楼上包厢第二间的!”
“好,谢谢!”胡庸墨说了一句便领头进去,进门顺大厅左侧楼梯上去,一条弧形长廊,在偏西第二个门进去,一阵人声热浪扑面而来——原来这包厢就“嵌”在平台上,全是红松木隔间,一间足容五六个人。下面戏场和中原没什么异样,都是八仙桌绕开楼柱摆布,茶水瓜籽果品都摆在桌上随意用。已经是宾客满座华洋杂处,跑堂的都是中国人,提水倒茶递热毛巾,来回窜忙。只是戏台别致,比寻常戏台大四倍不止,绕台两边两个螺旋楼梯,看样子是通往翠华楼顶的,也可从楼梯径上戏台。戏台面向戏院还拉着金丝绒幕帷,用钩子吊起……这份豪贵这份新颖,江忠源别说见,连听也没听说过,已是瞧得目迷五色,不禁问道:“平常来看一场戏要出多少钱?”
“来这里的都是大阔佬,一般财主都不行的。”胡庸墨淡淡说道,“下头的座,一座十块银元,我们坐这厢房,一房是五十块。”他用目光游视中间一排包厢,“正中两厢是伍绍荣包定了不外卖票的,伍绍荣也不坐,他的包厢在中间两边。中间包厢只有朝廷大员来广,或者叶制台,或者香港总督府的高级外交官才能坐,那四间是一文钱也不要的,旁边平列的正厢各厢是八十块……”江忠源暗自骇然,却笑道:“没想到蔡老夫子如此豪爽大方!”
此时茶房伙计已进来侍候,苹果香蕉橘子荔枝龙眼摆得满条桌都是,雪茄香烟洋火咖啡香茶都有,每位面前还摆了一杯参汤。蔡应道递给茶房两块银元,问道:“什么正戏?”那茶房陪笑说道:“《黄鹤楼》、《长坂坡》、《失空斩》、《窦娥冤》。都是折子戏。南京禄庆堂方成玉、梅春柳、高云鹏几个角儿都上,伍老板专请来的。看好您呐!”说罢退到一边。蔡应道见江忠源诧异,笑道:“这叫小费,这里头侍候的人就吃这碗饭。你说我有钱,有钱也看不得这里的戏。我在总督衙门专管洋务,伍老板专门送衙门的包厢。说我作东,就是方才那两块钱了。”
此时台上加官帽子戏已近尾声,演的《钟馗嫁妹》六个小鬼抬着钟馗在前,四个小鬼抬轿,随节按拍唢呐笙篁声中翩翩舞蹈,扮钟馗妹妹的梅春柳花容月貌,手执香扇婷婷婀娜趋步闪跃。中国人大声喝彩“好!”外国人鼓掌欢跃,翘着大拇哥一片胡嘈。胡庸墨冷眼看包厢,恰在中包厢见汤姆也瞧这边,汤姆身边的巴夏礼大笑举杯,因捅捅江忠源:“汤姆他们也来了。他在向你致意呢!”说话间江忠源也已看见,见汤姆抬手致意,便也抬了抬手含笑点头。蔡应道似乎有点不安,小声说道:“既然都看见了,要不要过去寒暄几句?他们很讲究这些事的。”江忠源抬了一下身子又坐了回去,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过去。正犹豫间,蔡应道惊喜地说道:“汤姆先生过来了!”众人看那边包厢,果然只剩下巴夏礼一个人,双手插在胸前木着脸看戏。一时便听外廊皮鞋声由远而近来,不用问,都觉得汤姆已经到了。
“哈罗!”汤姆站在包厢门口,抬了抬手笑道,“很高兴我们在这里不期而遇!”说着一躬。
几个人都站起身,江忠源也缓缓站起来,含笑一躬还礼,说道:“我们刚刚看到你们,也正要过去看望呢!——巴夏礼先生呢?”“啊——”汤姆用手指指,微笑道,“他被你们美妙的东方艺术迷住了,简直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舞台——如果您不介意,我也要回到我的包厢去了。”江忠源见他伸手,便也伸手握了握,笑道:“那么后会有期!”觉得马师爷拉自己后襟,忙又补了一句:“请代我向巴夏礼先生致意。”
汤姆回到包厢,挨身和巴夏礼坐下。此时台上正演《长权坡》,巴夏礼看得一塌糊涂,张口就问:“那个满脸涂着白粉的老头子刚才说了些什么?这位背后插着旗的青年到处杀人,被杀倒的人又一个一个活了,大摇大摆走进后台!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在用手推什么?”
“你来看。”汤姆笑道,“这位青年将军叫赵云。他胸前那个红包裹是他主人襁褓中的儿子。他保护着他主人的夫人单独与八十三万军队作战,夫人为了儿子的安全投井自杀,他在用手推墙,掩埋那口井——那个白脸老头子叫曹操,虽然是敌人,但他珍惜这位英雄,并且想俘虏他作为自己的部下,所以下令不许射箭伤害他。至于被杀的人走进后台……如果不这样处理,那就会满台都是尸体……”
“这个故事真有魅力。不过你不来解释,我简直什么也看不懂。”巴夏礼舒了一口气,“这位将军一定爱这位夫人,他是骑士,在保卫自己的心上人……”巴夏礼啧啧称羡。
汤姆摇摇头,说道:“这是发生在公元二世纪的真实的历史事件,他是为自己心中固有的道德理念,拼死保护那个孩子——他在八十三万敌军中七出七进,而那个孩子却睡着了。”“上帝!”巴夏礼惊叫:“八十三万!而且是真实的!”汤姆也摇头,说道:“所以我常告诉你,这个民族只能来往,不能征服……如果用冷兵器作战,就算是现在这个腐败的政权,我们所有国家都来,仍旧不是他们的对手!巴夏礼,我要再次告诉你,你同意徐二虎和徐三彪参加团练,是错误的!”
巴夏礼狡黠地一笑,盯着舞台说道:“这件事请示过总督的,你也不要低估了我们的智慧。办团练既然纯属他们的内政,过分的干预将会暴露蔡的面目。他们砸掉胡的烟馆证明他们是些计较个人私怨的群氓,而且逼着胡世贵更靠近我们。即便是牺牲了胡这张牌,这就好比出牌,胡世贵至多不过是一张最不重要的五分而已——论起赌博,我可不是外行!”
“对中国,我越是研究越是迷惑,越觉得自己懂得的只是皮毛而已。”汤姆望着正在弹琴退兵的诸葛亮,目光忧郁地说,“台上扮的这位老人和赵云是同时代的人。我讲过这故事给你听。一张琴,一把扇子,退去了敌人四十万大军!”巴夏礼道:“如果我是司马——这位统帅,我决不退兵!”
“这也正是诸葛亮的话。”汤姆说道,“他们的辉煌已经成了过去,而我们正是全盛的大不列颠帝国。我们的文明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并且和你一样自豪和骄傲。这就好比一个年轻的拳击手面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武力的较量结果是不需要讨论的。他们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故步自封导致了今天。研究他们正是为了我们能更彻底的拥有这块殖民地。假使,我在想,假使我们的天主和基督精神能够渗透到这个国家,也许比鸦片那一点区区小利要强上一百倍!”
“温柔地杀人!”巴夏礼哈哈大笑,“像俄国莱蒙托夫写的诗《商人卡拉希尼柯夫》里的沙皇!”他低沉了嗓音,嘎声吟道:
孩子,你已经凭着你的本心
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去吧,
你自己走上那高高的断头台,
低下你强悍的头颅。
我将从国库里拨出钱财
赡养你的妻子和儿女。
你的兄弟可以在广大的俄罗斯
到处去做生意,不必上捐也不必纳税。
……我还将命令刽子手
把斧子磨得锋利。
莫斯科所有的教堂,都将把丧钟敲起——
认人们都知道我浩荡的皇恩,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