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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天道穿一身崭新的灰哔叽中山服,披件军大衣,在天井里慢慢踱过来,盯着他们一个个的看。反革命们用沉默对抗着他的盯视。他踱过来踱过去,最后在童无逸面前站住,盯住他看了很久。一对浓眉下,目光深邃莫测。童无逸坦然地迎接着他刀子样凝视。胡天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的戏演得很丫逸嘛!演得很好嘛!”
童童平静地说:“没得剧本,有剧本更好演。”
陶启明、古正云、吴卫东哈哈大笑。胡天道冷笑一声,踱着方步走了。
萧部长和刘参谋站在天井对面石梯上,吼道:“笑啥些?不准笑!”
古正云说:“笑走资派搞反革命复辟,镇压革命群众。”
陶启明说:“不要笑!坚决执行萧部长的指示!”又一本正经地问:“萧部长,我们犯的啥子罪?不准笑?”
萧部长说:“陶油嘴,看我弄你!”
刘参谋说:“犯啥子罪你们自己晓得。坦白交代,争取人民的宽大处理!”
古正云说:“你们是帮走资派镇压文化大革命!我们才是革命人民!”
萧部长说:“白鹤摔筋斗,全靠嘴壳子撑起!你们五兵团违反了《公安六条》,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反革命组织!”
童无逸、陶启明、吴卫东哪个不记得那个《公安六条》?
《公安六条》规定:地、富、反、坏、右及其坚持反动立场的家属、子女;“杀、关、管”分子坚持反动立场的家属、子女,不准参加革命群众组织,或者自行组织进行反革命活动。
你认为自己不是“坚持反动立场”,他可以认定你是“坚持反动立场”!
钟荣富叫起来:“我也违反了《公安六条》吗?把老子当反革命关起来!把老子放了!给老子平反!”
刘参谋和萧部长相视一笑,转身走了。
晚饭送进来,一盆又苦又涩,没半点油星星的青菜汤;一人一小碗包谷面面饭。大家心情不好,吃不下。贫革司司令黄继阳说:“人是铁,饭是钢。就是明天拉出去枪毙吗,今天也要吃饭嘛!”把剩下的全吃了。
过道上的电灯亮了。水轮泵发电,红暗暗的,远远地映进木栅栏。每个犯人都被割成明一块暗一块的长条条。不能躺下,大家挤坐在一起,小声说话。
吴卫东问童无逸:“咋个没跑脱?”
童童把到璧县、矿区、又回青牛山的经过讲了一遍。说了北京、成都、宜宾的严酷形势。大家都晓得这回的反革命当定了!一时沉默无言。
古正云见气氛沉重,说:“‘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永不还家!’不冒险,不受罪,就想改变命运,办得到吗?照《十六条》来看,这次‘镇反’矛头对准的是革命群众,大方向错定了!坚持下去,肯定会平反的!”
童童问:“李问菊和夏理诚呢?还有陈明瑞?”
古正云说:“李问菊可能跑回兴盛去了。陈明瑞也跑了。夏理诚成分好,军属,检查交代好,就放了。”
童无逸说:“他倒没事了。夏小妹才死得惨!”
大家惊问详情。童无逸把夏翔惨死酸洗池的经过讲了。知青们认识夏翔。梁、代、黄不认识,但一样伤心。此情此境,分外凄凉。谁都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
钟荣富终于忍不住,说:“不晓得要关到哪天才平反啊?”
没人回答。牢里是死寂的沉默。
天刚亮,持枪民兵把他们叫醒。送进来一盆稀饭,一碗臭风盐菜,一人一块包谷粑。蜷坐着睡了一晚,全身酸痛。起来排队轮流大小便,整得臭气冲天。没水洗脸洗手,尽管饿得心慌,也没半点食欲,只把稀饭喝完,吃了点盐菜。黄继阳把剩下的包谷粑收拾起来,说:“丢了可惜,留到饿了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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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部长和刘参谋带着人进进出出。区公所门外闹哄哄的。古正云说:“看来今天要我们登台表演了!”
陶启明说:“亲自体验坐喷气式的滋味,机会难得啊!”
大家故作轻松地谈笑,内心却一下子紧张起来。
陶启明说错了!坐喷气式只不过是红卫兵玩的小儿科;人家可是动真格的。一个一个叫出去,两个公安兵对付一个。一人揪一只手,兜裆一脚,喝声“蹲马步!”崭新梆硬,带刺的新棕绳当中挽个花扣,往肩上一搭,顺手臂一圈圈缠至手腕,缠得死紧,当即手臂就麻木起来,感觉得到血管在肉里“蹦蹦”地跳。再把两只手反背,捆在一起,你会感到棕绳已经勒进了你的肉里。然后将绳头穿过肩上的花扣,一拉绳子,把捆住的双手提上背心,拉紧,栓死。两只膀子像断了似的,人也就佝偻下去,成虾弓背了。几分钟,双手就紫黑肿胀,茄子样了。挂上十几斤重的“现行反革命分子XXX”的吊牌,细铁丝直接勒在你颈子的肉上,像一把冰冷的铡刀要切掉你的头。钻心的疼痛叫你呲牙裂嘴,一张烂脸,没个人样。
八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公安和民兵推上区公所门口的批斗台。这个地方,土改时斗地主;肃反时斗反革命;大跃进前斗右派分子;文革初是辩论台,人民自己斗;前几天斗胡天道一伙走资派;今天斗斗过胡天道一伙走资派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被公安兵们揪住头发,低头弯腰,一字排开站在台上的八个年轻反革命,对台下黑压压人头海洋上翻滚的怒目光波视而不见;对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和满怀无产阶级革命义愤的揭发批斗听而不闻。他们只担心颈子被勒断,脑袋要掉下来。暂时没掉的脑袋里只想着肩、臂、手到底咋样了:肩膀手臂麻木得已经不是自己的肢体了,但为啥还这样难以忍受的撕心裂肺地疼痛?少了两只手臂供血的负荷,为啥心脏还跳得更虚弱、更急促?背上背的棕绳不过二两重,为啥会压得直不起腰,站立不稳,汗如雨下?
陶启明体子单薄,只觉得眼前发黑,金星乱窜,两腿瘫软,不是民兵架着,早就倒下了;钟荣富觉得心脏像只奔命的兔子在乱蹦乱跳,浑身战抖,冷汗淋漓,喘息不定,要落气了样。他扭头对公安说:“我。。。。。。有。。。。。。心脏。。。。。。病。。。。。。你们。。。。。。把。。。。。。我。。。。。。整。。。。。。整死。。。。。。算了!”
没人理会。批斗会继续进行。发言的钢杆老保们一个接一个,上台下台,没完没了,像要无休无止地斗下去,直到他们一命呜呼,才会罢休。
其实,批斗会只开了两个钟头。当宣布游街,把他们从台上押下来时,陶启明快要休克了。他鼓起全身气力喊道:“我要屙尿!”
古正云、童无逸也喊起来:“要屙尿!”
梁明邦、吴卫东、代恒乐、黄继阳也喊:“要屙尿!胀死了!”
钟荣富脸色青灰,闭眼张嘴,只顾喘气,已经喊不出来了。
萧部长和刘参谋叫把他们押到区公所厕所里。取吊牌时,提起陷进肉里的细铁丝,像是在颈子上活生生扯脱一条皮肉来;绳子松开时,浑身舒坦,但血流冲进失去知觉的肩臂,像滚烫的辣椒水灌进皮肉,像烧红的铁丝插进骨髓,痛得他们眼泪长流,直吸冷气。看着紫黑茄子似的肿胀的手,颜色慢慢变浅、变红,好久、好久,才能忍痛解扣子、脱裤子。大家都屙过了,古正云还痛苦地瞧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还不能动,公安催他快点,他怒吼道:“我的手遭你们捆断了!”
萧部长过来,不以为然地说:“装得像!屙不屙?不屙就捆起走了!”
吴卫东忙过去帮古正云解开裤子,扶他蹲下,屙完,又帮他擦屁股,穿好裤子。
在天井里上绑的几个惨叫起来:“再捆那么紧,干脆把我们整死算了!”
大家扭动反抗。钟荣富被踢倒在地上,哭喊着:“老子有心脏病!把老子整死嘛!”
萧部长和刘参谋才示意捆松一点。看到吊牌铁丝勒破的皮肉,他们也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把铁丝勒在衣领上了。绑得稍松了些,尽管双手很快又变成了茄子色,但心脏不再狂跳;肩臂也不再像断了似的,既麻木又剧痛;也不需要保持虾子似的强迫体位了;可以不太艰难地行走在夹道围观的人墙之中。上下场来回走了两趟,同胡天道们游街的路线一模一样。那时他们玩的是时髦的喷气式;这回自己玩的是传统的背箩索;那时喊口号的是自己:“打倒走资派!”这回喊口号的是他们:“镇压反革命!”有几个口号是共同的:“毛主席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刚才在台上,万人注目下的批斗,肉体的巨痛掩盖了精神的重创。现在被公安和民兵押着,“背箩索”游街,人格尊严扫地以尽,只有阿Q似的,以革命志士自诩,心中默唱着:“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故作豪迈地承受着仇恨、讽刺、嘲笑、鄙夷、冷漠、怜悯、诧异、迷惘。。。。。。各色各样锥心的目光。人墙中偶尔会有一两张熟悉的面孔,有知青,有当地人,或鼓励,或同情,或安慰,或理解。
带童无逸从后门突围求援,像田华的小小刘姑娘,惊恐地看着他们,转身跑开。突然,童无逸看见了一双饱含泪水,充满悲伤的美丽的大眼睛,在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白嫩娇媚的脸上,那惨痛的表情让他心颤鼻酸。是刘妹,刘韵蓉。泪水涌上来,眼眶潮热。他强忍住快要滴落的泪水,控制住澎湃汹涌的感伤,努力要做出个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雄姿,也许做得不成功,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刘妹掩面退到人墙后不见了。童童从刘妹联想到聪聪:“如果不能平反,就和聪聪无缘了;如果平反,有了好前途,永生永世,决不离开聪聪!”
思前想后,煎心熬神。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机械地动着脚步,昏昏噩噩、糊糊涂涂、痴痴呆呆地浮沉在情天恨海里。
土牢里已经摆好了包谷面面饭和青菜汤。八个人蜷倒在烂草席上。松绑后的舒坦早已消失。双臂、双肩、腰背、腿脚、全身,哪里都痛。陶启明说:“从头发巅巅,痛齐脚趾甲尖尖。”
哪个都不想吃饭。休息了很久,闻到食堂里传出回锅肉的香味,他们才有了食欲。古正云的手腕无力下垂,连碗筷也不能拿。他恐惧地望着废了的双手,泪流满面:“我的手。。。。。。我的手。。。。。。”他猛地站起来,向食堂里吃饭的兵们高声骂道:“狗日的些!法西斯!把老子手捆断了!”
知青们齐声吼起来:“古正云的手遭捆断了!”
食堂里有人伸头看看,又缩回去。没人答理,继续“呱唧呱唧”地嚼回锅肉;“唏唏呼呼”地喝包谷酒。知青们的怒吼消失在区公所空阔的天井里。
童无逸痛心地想:“可惜!他练了十多年的赵体啊!”
接下来的日子,是没完没了地写坦白交代,不伦不类的审讯过堂。古正云手废了,不能写,不能签字,天天过堂,盖手印。
审讯、交代,好对付。反正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十六条》全都背得烂熟。信手拈来,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