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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殇-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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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我成功地掩饰了这一切。但我不可能永远掩饰,我将一分钟比一分钟衰老下去……老头,咬紧牙关坚持住,我要用我的部队,在这座无比险恶的舞台上收获荣誉和功勋!
  恰在这时,按照预定计划,急行军号响了。几十只军号同声吹响,声浪洪波迭起,澎湃汹涌。平稳行进中的长蛇开始疯狂地窜向前去。
  当世界上的军队普遍采用步话机联络的时代,我们还在靠“鼓角相闻”传达号令。不过切莫小看这种古老的方式,迄今没有任何一种通讯手段,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将指挥员的意志,贯穿到军阵中的每一个细胞。它不仅传达命令,而且传达了火一般的勇气和力量。
  高速行军对于缺乏军事训练的女兵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不多时,甘蜜蜜便脸色煞白,嘴唇乌紫,鼻尖墨黑。前两样是因为缺氧,因为素质差,她比一般人更重。后一条则是因为她跟在炊事员金喜蹦之后。每次突然停顿,她的头都得撞在金喜蹦背后的大铁锅上。鼻子是制高点,近墨者黑。
  长途行进中,先头部队虽一直保持匀速,但只要有人掉下一步,这种和谐的韵律就会敲打破,后面的人就要依次停顿一下。停顿得多了,后续部队干脆出现原地踏步的局面。如果哪个傻瓜以为正可借此机会喘口气,休息休息,就大错特错了,每一秒钟的停顿,都必须用惨痛的代价偿还。接踵而来的必是令人精疲力竭的迅疾奔跑,唯其如此才能弥补上刚才被迫滞留所遗下的巨大空隙。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象寒热病打摆子,极大地消耗着人们的精力和体力。以至积数次这样痛苦的经验之后,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恐惧感。同样的行程,队伍后半部的人员,要比尖兵付出更多的艰辛。
  按照惯例,后勤人员均在队尾殿后。甘蜜蜜紧跟金大个,两眼直视脚下。依脚印前行。金喜蹦步幅几近一米,矮胖的甘蜜蜜哪里跟得上。然而人的双腿机械地重复无数次的摆动,不由自主地会亦步亦趋,循着先行者的足迹前进。况且地面多积雪坑洼,倘每一步都自寻落脚点,不知要平添多少风险。无奈中甘蜜蜜只有拉大步幅,扭腰送髋,勉力支撑,猛然间金喜蹦一个留步,甘蜜蜜当的一声,与大铁锅的尖底又撞个正着,鼻子几乎挤扁,额头登时肿起一包。
  “往后传:‘跟上!’”金喜蹦头也不回地丢过一句口令。紧接着,又是一次长久的停顿开始了。
  半天身后毫无动静。金喜蹦以为是声小没听见,转过身去,瞅着甘蜜蜜,大吼了一声:“往后传,跟上!”
  甘蜜蜜狠狠地翻了金喜蹦一眼:“传什么传!就不传!传有什么用?这会儿挤成一窝蜂,一颗手榴弹能炸死一个连!待会跑得人能吐血!跟上,跟上,前面的人为什么不跟上?不传!就是不传!”她一边用手心揉着脑门,一边把一肚子火气,劈头盖脑地朝金喜蹦撒去。
  这么厉害的妇女!还是个姑娘!敢冲男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一号,也从没这样对待过他。金喜蹦一下子没了主张,愣愣地站着。
  甘蜜蜜身后的肖玉莲,已经听清了口令朝后传了过去。
  这一次的停顿来得格外长久,平静中孕育着令人颤慄的不安。
  金喜蹦耷拉着大脑袋,开始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未婚妻叫妞妞,俊着哩。妞妞爸是村里的书记,立场最坚定,好事都尽着旁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偏偏妞妞妈又总害病。前几天,妞妞来信说她妈又病了,急等着用钱。一个战士,一个月能有几块钱?金喜蹦是个孤儿,平日又极俭省,但攒的钱早都寄给妞妞妈治病了,这会儿,哪还有?想啊想啊,终于叫他想出了一招:卖东西!他可富着呢,当兵几年,逢年过节发的糖,他一块没动过,原本想留着当喜糖的,这会儿,顾不上了,卖!每月按人发的水果罐头,他一筒没吃过,原也想背回去,和妞妞成亲时让乡亲们开开眼,山沟里的人,要不咋知道世上还有菠萝、荔枝这号吃食。这会儿,也卖!还真不错,卖出百十来块钱,抵过一年的津贴了。怎么样,我金喜蹦还是有主意,吃了的没见长肉,我这钱可能救急,救命哩。将来回去上门到妞妞家,爹、娘、老婆一下子全有了,日子美气着呢。他快活地想着,眼前象出现了一幅和和美美的画。突然画象泡在冰水里,一切都模糊晃动起来。他是有罪的!倘不能将功折罪,他有何脸面见家乡父老,有何脸面带累妞妞一家!都是因为一句话,一句话啊!金喜蹦悔恨地用蒜钵似的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
  “哎,我说你轻着点!万一打出个脑震荡来,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冷眼旁观了半天的甘蜜蜜,忍不住说道。头上的青包已经散开,她忘了刚才的事。
  金喜蹦从冥思中转来,半天才弄明白这个小胖子女兵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梗过脖子,不予理睬。
  嘿!还不理人。金喜蹦的强硬,使甘蜜蜜越发来了兴趣:“我问你,你在炊事班,尽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才长出这么高的个子?”
  金喜蹦不由得回过头来,他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她还不知道?她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她还会这样看我吗?
  一直侧着耳朵倾听动静的肖玉莲,扯了一下甘蜜蜜:“别聊了。准备跑吧。”


  果然,前面传来轻微的武器碰撞声。远方腾起雪雾黄尘,脚下的大地又开始了痉挛般的震颤。
  跑……跑……半步也不能拉下,被群体甩出的士兵,就会变成孤雁,用不着弓箭,就会自行坠落在荒郊。你只有象水蛙一样,死死吸附着前进中的队伍,一同向前。
  甘蜜蜜不停地给自己打着气,拼命加快双臂的摆动。不争气的腿脚却无法随之协调,失去平衡的身体踉踉跄跄,每一步部象要扑跌在地,永远爬不起来。背包象泰山压顶似地倒扣过来,咽喉一阵阵发咸发紧,好象一秒钟后就会有鲜血狂喷。
  “蜜……跟……上。”自幼在农村劳动的肖玉莲,体质上略胜一筹,但与男性同等速度的急行军,她自顾尚且不暇,无法帮忙。
  甘蜜蜜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死过去了。突然间,背上猛地一松,一大股空气涌入胸腔,整个身体陡地飘浮起来。脚下还在用着同样大的力量,竟象踩了弹簧似地腾起老高,一步撩出多远。原来,金喜蹦侧身一旁,待甘蜜蜜经过时,双手一托,便将她的背包连同干粮袋一并褪下,放到了自己身上。
  算上大铁锅,金喜蹦背的已经超过一百斤。甘蜜蜜于心不忍,但她除了喘息奔跑外,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了。
  七
  宿营了。
  李铁端着罐头盒,朝冒热气的地方步去。各单位分别起灶,饭不可能同时熟,号兵们不必统一吹吃饭号了。
  背风的山坡上,金喜蹦用勺子敲着锅沿,“当当”的声音顺风刮得老远。
  “大个子,多来点儿。”李铁将盒伸到锅中央,“勺把掌稳着点,别哆嗦。”
  金喜蹦不为他的饶舌所动,眼皮都不抬,先给一个满勺,又给一个半勺,然后勺子插进锅里,等着后边的人来打饭。
  锅内翻滚着黄绿相同的糊糊,吃力地鼓着泡。这是今天晚上全部队的统一食谱——忆苦饭。
  金喜蹦严格掌握着数量。忆苦饭是按人投的料,每人半斤,通融不得的。在昆仑山上做顿忆苦饭可不容易,没有原料。桃叶、柳叶、婆婆丁、苦苦菜,一样不长。昆仑山上历来大米白面管够,即使在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头,边防一线也没吃过什么瓜菜代,然而精米白面无论怎样粗制滥造,也跟忆苦饭沾不上边。一号命令从军马所调拨马料加上后勤仓库里已经报废的陈年脱水菜。
  尽管如此,忆苦饭的质量还是超标,只有严格控制数量,才能达到忆苦的目的。
  李铁个头虽小,饭量却大。眼见金喜蹦六亲不认,全不顾他俩的交情,只得离去。边走边吸溜,嘴巴沿盒边抿了两圈,盒就见了底。他抓把雪将盒抹净,擦擦嘴,又出现在大铁锅旁。
  一勺,半勺;一勺,半勺……金喜蹦原本顾不上一一审视来者,不想因为是头一天野餐,用来当碗的罐头盒都是亮闪闪的,突然伸过来一个粘粘糊糊的盒,金喜蹦抬头一看,气得大脸紫黑。
  李铁平日里稀拉惯了,再说混点忆苦饭吃,谅也算不得什么罪过,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你……好没出息……想想吧,旧社会,红军,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金喜蹦气得直结巴。
  “哪有什么三分之二,”李铁装糊涂,“也就剩几个还没吃。喏!锅里还剩这么多,怎么样,咱帮你克服克服。”说着就要搅勺把。
  金喜蹦紧攥着铁勺,毫无通融之意。
  李铁一看软的不成,也换了一副恶面孔:“我还告诉你,金喜蹦同志,炮吹饿唱,这谁不知道?要是把我饿坏了,提起号来吹不成调,把紧急集合吹得跟出殡似的,追究起来,一号可拿你是问!”
  这一回李铁没算计准。金喜蹦给一号当过那么长时间警卫员,拿这个唬不住他。
  李铁百般无奈,只得死了这条心。刚想回去,忽然看到一号来了,就又停在一边看。
  战士们默默地看着一号。
  一号从士兵的眼光中感到了潜藏着的轻微不满。是的,质量很差、数量不足的忆苦饭,是一号亲自规定的。用句通俗的话讲,这是一号特意制造的下马威,从第一天起就让大家做好吃大苦的准备。他知道战士们会有想法,但他自信有能力驾驭这种波动。为此,他一直拖到最后才来打饭。
  他走得很慢,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看清了:司令员拿着一个同大家一模一样的空罐头盒。他走近大铁锅,金喜蹦突然迟疑起来,该给老首长打多少菜糊糊?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一号没有递过罐头盒,却把手伸了过来,示意金喜蹦把勺子递给他。金喜蹦赶紧照办了。
  一号拿起勺子,平平地盛了一个满勺,又盛了一个半勺,不多不少不溢不洒地倾进自己的盒里,然后很香甜地吸溜了一大口,缓步朝回踱去。
  李铁只好用筷子敲着盒子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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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长,等等,我的分给你一半。”
  他回头一看,两个女兵朝他走来。前面那个极漂亮的,正在招呼他。
  他认得这位搅得无数青年军官心猿意马的肖玉莲。知道即使在如此艰苦的行军中,她周围也少不了眼睛。自己眼下的境遇,不知能叫多少人眼红呢。只可惜,我李铁还不稀罕这个。他装做没听见,格外神气地走自己的路。
  “你聋了吗?要不要也得说个话呀!”甘蜜蜜气不过,竟抢上来,挡往了李铁的路。
  倒也是,不管别人怎么看,肖玉莲是好心。李铁停住脚,稍有敬意地说:“不要。我饱着呢。”
  “没想到号长除了会吹号,还会吹午。不要,我可就倒了。”甘蜜蜜说着,就要扣罐头盒。
  李铁斜着眼,并不去拦。甘蜜蜜呢,也终于没舍得扣。斗气归斗气,半盒菜糊糊,此时此地实在宝贵。
  “我要了。”李铁忽然变得干脆起来。表面已经结了薄冰的黄绿色液体蠕动着,霉味好象淡薄了些。
  “谁叫你喊他的,瞧他那傲慢样,好象我们跟他要饭似的,”甘蜜蜜埋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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