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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琳是属于她的?她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并没有得到过她——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得到过她。但如果她最后终于成功了,她不得不承认那得感谢勒内。
一共有三次,他们三人在酒吧獃到很晚才走。他们请杰克琳喝了过量的威士忌——她的脸颊又红又亮,两眼发直——他总是先开车送她回家,然后才把O送到斯蒂芬先生那里去。
杰克琳住在一间阴暗的公寓中,那是大群白俄在革命后定居的地方,从那时起到如今,他们从来没换过地方。公寓入口处的走廊上画着橡树的图案,在楼梯扶手的间隙中灰尘覆盖,绿色的地毯已经陈旧不堪,许多地方已经磨破了。
每次勒内想进去——他至今还未跨进过这所公寓的前门——杰克琳总像突然被火烫了一下一样地跳出汽车,嘴里叫着“今天晚上不行”、或者“非常感谢”,砰地一声关上车门。O心说,其实,有一团火在对她紧追不舍,这倒是真的。
杰克琳能意识到这一点真了不起,尽管她还没有什么具体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至少她意识到她必须防范勒内。对于他的潇洒,她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也许其实并非如此?按照目前她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游戏还会继续下去,而且勒内对她来说是一个值得一搏的对手)。
唯一的一次,杰克琳让O进了她家的大门,并且上楼去看了她的房间,于是O马上理解了为什么她坚决拒绝勒内进她的家门。如果除了像O这样的女人之外,有其他人看到这个如此光彩照人的尤物每天竟是从这么一个肮脏破败的洞穴里钻出来的,那会给她的特权、她在最豪华时髦的一流服装杂志的光洁纸张上创造出来的传奇形象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她的床从来都不收拾,只是勉强拉上了床罩,床罩下露出又油又脏的床单,这是因为杰克琳总是在上床前用冷霜搽脸,可还没等把它们擦掉就睡着了。在以前的某个时候,显然曾有过一道布帘把房间和厕所隔开,折成三角形的窗帘绳上如今只剩下两个铁环和几片破布。
一切东西全都褪了色:地毯褪了色,壁纸也褪了色,上面粉红和灰色的花蔓蜿蜒向上,就像长疯了的蔬菜,趴在画得很假的白色藤架上。应当把这一切通通扔出去,重新装饰:刮掉壁纸,把地毯扔出去,打磨地板。但在开始这一切之前,无论如何先得把四处的油污擦洗乾净。
这些污泥在澡盆的瓷面上留下了一层层的污迹,还应当把那些化妆品和瓶瓶罐罐擦乾净按顺序放好,清理粉盒,擦净梳妆台,扔掉那些脏棉布,打开窗子。但是率真、清新、洁净和散发着古龙香水和野花气味的杰克琳,这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杰克琳,这世上再没有谁能比她更不关心她这个肮脏的房间了。她真正关心的是她的家庭,只有家庭才能引起她密切的关注。
第六节
看了这间陋室之后,O如实地向勒内描述了它,勒内为此提出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将极大地改变她们俩的生活,勒内的建议是让杰克琳搬去与O同住。令杰克琳最终接受了这个建议的原因不是别的,仅仅是因为她的家庭。
其实,在这里使用“家庭”一词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它是一个家族、或者不如说是一个部落。祖母,母亲,姨娘,还有一个女仆——一共是四个岁数在五十到七十之间的女人,成天吵吵闹闹,浓妆艳抹,裹在玛瑙饰物和黑色丝衣里面,早晨四点钟就爬起来在圣像昏暗的红光下哭泣和哀诉,整天陷在纸烟的烟雾之中。
这四个女人淹没在茶杯的叮当乱响和刺耳的叫骂声中,而她们所使用的语言,正是杰克琳恨不得拿出半条命去忘掉它的语言——她竟然会听凭她们的指使,仅仅听她们说话,甚至仅仅来看看她们都像是在发疯。每当杰克琳看到她母亲在喝茶之前把一块糖抓起来扔进嘴里,就会放下她自己的杯子,回到她那间落满灰尘的房间去,把她们三个撇下不管,撇开她祖母、母亲和她母亲的妹妹,和她们那染黑的头发,皱在一起的眉毛,她们那睁得很大大的像雌兽一样失神的眼睛——而在那间既作她母亲的卧室又充当客厅的房间里,还有第四个女人,那个女仆,跟她们三个是一样的货色。
她逃跑似的在背后砰地一声摔上门,而她们还在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舒拉,舒拉,小鸽子”,这一切,简直和托尔斯泰小说中描写的情形一模一样。她的真名并不叫杰克琳,杰克琳是她的职业用名,是为忘记她的真名而起的名字。就用这个名字,这个阴郁而温柔的小女人站立在法兰西的阳光之下,站立在一个实在的世界中,在这里,男人与你结婚之后不会从此消声匿迹,就像她从未谋面的父亲那样,他消失在北极广阔的荒野之中,至死没有回来。
她的相貌和他十分相像,她对此怀有一种既生气又满意的复杂心情。她有着他的头发和高颧骨,他的肤色和他微微斜视的眼睛。她唯一感激她母亲的一件事是,她给了她这么一个金发魔鬼作父亲,这个用冰雪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用粘土造出来的魔鬼。
令她愤愤不平的是,她母亲那么快就忘记了父亲,跟别人私通,并且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同那个她们不认识的男人生下了一个深色皮肤的小姑娘,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名字叫作娜塔丽。现在她已经十五岁了,只在假期才来探望她们。
她的父亲从没来过,但是他为娜塔丽提供了在离巴黎不远的一所大学预科学校求学所需的食宿费用,并按月给她母亲寄来一点钱。靠着这点钱,那三个女人外加女仆——甚至包括杰克琳——维持着生活,日子过得穷归穷,但闲散和像在天堂里一样。
杰克琳做模特儿挣的钱,除了买她自己的服装和内衣、鞋子、长裙——这些全是从最新潮的商店买来的,尽管因为她是模特儿可以打些折扣,仍昂贵得惊人——全都被这个家庭血盆大口似的钱袋吞噬了,只有上帝才会知道,究竟那些钱到哪里去了。
当然,杰克琳可以找到一个能供养她的情人,她并不缺少这种机会,事实上她也确有过一两个情人。至于说到她找情人的原因,比较次要的一个是她真的喜欢他们,而不是完全不喜欢他们;比较重要的原因是她要向自己证明,她有唤起一个男人对她的欲望并使他爱上她的能力。
她的第二个情人是个有钱人,他曾送给她一枚非常可爱的浅粉色的珍珠戒指,她把它戴在左手上。她拒绝和他同居,因为他不原同她结婚。她最终离开了他,并不太后悔,只是庆幸自己没有怀孕(她曾以为自己情孕了,那几天真是担惊受怕,度日如年)。不行,和情人同居是丢脸的,而且会影响未来的机会,那样做岂不是去重蹈母亲和娜塔丽父亲的覆辙,这是绝不能考虑的。
然而和O同居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杰克琳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就是谎称搬去和一位女友同住,以便和她分摊住房费用。O的作用是双重的,一重是扮演供养或帮助勒内所爱的姑娘的角色;另一重是扮演为杰克琳提供道义上的保护的角色。这第二重角色同第一重角色在理论上是对立的。
勒内的存在并未成为这一安排的正式组成部分,但有谁知道在杰克琳的决定背后有没有勒内的影子呢?也许勒内的存在才是她接受这一建议的真正动机。事情最后竟闹到了这种程度,要由O本人,而且还是由她一个人向杰克琳的母亲讲出这件事。
当她站在那个女人面前讲出这些话而她一再感谢O对她女儿的情义时,O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极其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叛徒和间谍的角色,她感到自己就像是某个犯罪集团派来这里的使者。
与此同时,在内心深处,O不断地否定着她的任务,否定着把杰克琳带到自己家里去的真正原因。是的,杰克琳要搬到她那里去,但是自己绝不能,绝不能全部接受斯蒂芬先生的计划,把她交到他的手中。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按照勒内的要求,杰克琳住进了那间他谎称是他的卧室的房间(这里说“谎称”是因为他从来都是在O的大床上睡觉的)。
在她搬进O的住宅后不久,O惊奇地发现,自己完全被不计一切代价占有杰克琳这一燃烧般的欲望缠住了,即使为达目的的不得不把她交给斯蒂芬先生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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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我解嘲地想,不管怎么说,杰克琳的美丽是足以保护她自己了,再说,我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如果她不得不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那又怎么样呢,真有那么可怕吗?她虽然不愿承认,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要是能够看到杰克琳在自己身旁,像自己一样的浑身赤裸,楚楚可怜,那该是多么甜蜜呵。
杰克琳已经完全征得了她母亲的同意。她搬进来的那个星期,勒内显得格外热情,每隔一天就请她们去吃晚餐,带她们去看电影。奇怪的是,他选的片子都是侦探故事片、贩毒故事片和有关白奴(白种女人沦为娼妓)的故事片。
他总是坐在她俩中间,温柔地握着她们俩的手,一言不发。但是,每当银幕上出现暴力镜头时,O就会看到他在观察杰克琳表情的细微变化,他看到的只有一种表情,就是嘴角微微向下撇的厌恶表情。
电影散场以后,他用那辆帆布顶的汽车送她们回家,他们把篷顶摇下来,把汽车车窗也摇下来。车速和夜晚的风把杰克琳浓密的金发吹到她的脸颊上,吹到她窄窄的前额上,甚至吹到她的眼睛里。她甩甩头,使头发恢复原样,像男孩子那样用手梳拢头发。
一旦她与O同住,又接受了O是勒内的情人这个事实,勒内的放肆言行在她眼里似乎就是十分自然的了。当勒内假装进她房间去找他放在那里的东西时,她一点也没有受到惊吓。然而O知道他是假装的,因为是她亲自倒完了那个荷兰式大写字台的每个抽屉,那张写字台设计精美,隔层上瓖着皮边,平常总是敞开的,完全不像勒内的为人。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张写字台?他从哪儿弄来的?它那极为雅致的外形和浅色的木质,在那间略显阴暗的房间里,造成了一种豪华的格调。那房间向北俯视着后院,有着钢灰色的墙壁和冰冷的打着厚厚的蜡的地板。
这一切同那间向着塞纳河的房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间房子令人感到赏心悦目。这种对比可以造成一种效果:杰克琳在那里住久了一定会感到不快活,于是会愿意和O共同分享那间向阳的房间,愿意和O同床共枕,就像头天她已经同意跟她共用洗漱室、厨房、化妆品、香水并且共同进餐那样。
在这一点上,O想错了。杰克琳对于一切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情有独钟——例如那枚粉红色的珍珠戒指——而对一切不属于她的东西完全没有兴趣。即使她住进一座宫殿,也一定要等到有人告诉她这个宫殿是她的,并出示公证的契约证明了这一点之后,她才会对这宫殿产生兴趣。
她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个灰色的房间是不是令人愉快,她最后上了O的床也不是为了躲开那个房间。她同意这样做也不是为了对O表示感谢,因为她没觉得应为此感谢O。
可是O却一直以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