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琴在听到他杀兄夺财的恶行时,不仅丝毫不以为残忍和丑恶,反而继续表白着爱的誓言,赤裸裸地说:“即令你是凶手,不要说你仅仅是弑兄凶手,甚至你竟是弑父凶手,都不影响我对你的爱。爱情如果连凶手都不能包涵,那还叫什么爱情呢……”读到这里,我的心头不由得发生颤栗,同时依着这句惊心动魄的话,相应对出一句话来,爱情如果连杀人凶手都能包涵,那算是一种什么爱情呢!一个陷害谋杀了哥哥又气得父亲自杀的在逃犯,仍然受到叶琴的毫不动摇的爱的表白;而当他说明负债逃亡身无分文的真相时,她不仅断然告辞,连亲昵的称呼也不准他叫,甚至几乎甩出耳光。变脸鸡也比不得,一个绝妙的讽刺。我似乎尚未读过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一个狼一样的男人和一个狼一样的女人,金钱让狼一样的男人杀兄逼父,狼一样的女人爱的是男人抢夺的美元。爱是什么?这样赤裸裸的表达,连狼和凶残的虎豹也不及了。《窗前》类似于上述的故事,却挖掘出“爱情”这个迷人的词汇里另一番滋味,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态度的转变,在于男人在美国获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由原先动辄打骂男人,变为被男人抽打。这里我也不无吁叹着发问,爱是什么情是什么?美元左右着一对夫妻的情感和行为。如此残酷阴冷的爱情,想来令人毛骨悚然。《沉船》倒是令我感到一种慰藉,一个痴心鼓励帮助妻子出名谋利的男人,在妻子实现了目标后,却被遗弃了。许多年后接到妻子病危时的来信,对他追悔致歉。终于让我难以承受的神经松弛下来,作为人的良知终于苏醒回归。仅举这三篇小说,可以看到“爱情”这个在所有种族的人心里都泛着幸福浪漫波浪的词汇,在名利尤其是物质这个更实惠的东西面前,不仅一文不值,而且丑恶到不眨眼不脸红的残忍,即人们常说的灵魂的扭曲。我读到这些篇章的时候,倒产生一点疑问,是经不得架不住物质的诱惑,使某桩原本纯净的爱情变得污浊不堪,使某个原本真爱着也善良的灵魂变得丑恶到残忍?还是那灵魂那人性本来就是一种污浊和残忍?这是柏杨观察体验到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爱情种种,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海峡那边的台湾我不敢妄议,海峡这边的爱情范畴里的五光十色,且不依作家笔下虚构的故事为据,也不依民间传闻为据,单是各种媒体依实报导的南方北方的丑闻,足以让人对爱情的浪漫和真实性做出再理解,也让我信觉柏杨先生半世纪前那个独具的犀利而冷峻的眼光。
难得在这一辑爱情题材的小说中,有少数几篇写到人人心理所期待的真正的爱,让我感到阴冷不堪的心享受到一缕温情。《拱桥》写了一个类似《五典坡》戏剧里的三姑娘的现代女子,爱上了给她作家教的老师,而这个老师却是考上大学却上不起大学休学打工养家的乡村穷人。她爱他爱得纯洁无瑕,爱得深沉,深沉到蔑视一切社会名利和物质利益,敢于表白“不要把我当作总经理的女儿”,也敢于当面对抗父亲。我读到这些令人感动的情节时,便想到那个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宰相的女儿王宝钏。结局却不是王宝钏式的大团圆,这个痴情纯美的女子被父亲几乎是捆绑押送美国留学,十年后以名牌大学教授归国任教,教室里坐着得以复学的超大年龄的昔日家教老师。这个悲剧性的结局尽管令人徒生慨叹,却毕竟让人领受到纯美的爱情的温馨。我也因此联想到三姑娘的古典戏剧人物而颇有领悟,从唐代到当今,人类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和实践,由此发生的对权势和物质的蔑视行为,从来也没有绝迹,让爱的真实含义一如既往地激励着也温暖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追求者。《莲》的两个男女,堪为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形象。女主人公被生活压迫到卖淫救夫养子,却在灵魂深处划开一道凛然的界线——夜晚是属于嫖客的,她也进入魔鬼界域;天亮之后是属于自己的人格,再回到一个善而且美的有尊严的人的界域。男主人公是学生时代追求她而未能如愿的同学,进入社会后事业有成,闻知昔日的偶像沦为私娼,用了巧计才找到她,开始以真诚的救助。两个人此刻的遭遇,恐怕任谁读到此处都难以平静,都会对社会发出吁叹,也为这一对男女的善和美由衷地发出赞美。
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不同的种族尽管有不同的习俗,而对爱的真实性和纯洁性完全一致;爱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社会制度下有不同的形态,而人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总是一样执著和痴迷。从另一个角度说,社会地位和物质财富,却是任何社会形态里必须面对的一块爱的路障,种种爱情人生由此发生各各不同的故事,如同柏杨先生所演绎的种种,令人不单触目惊心,自然更会进入关于社会和人性的思考。这个永恒的话题,在物质生活远远超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今天,诸多爱的悲剧和丑剧,似乎更突显着物质这个路障的普遍性因素的功能,尤其在先富起来的人群里多所演绎,对照柏杨小说里多因物质窘迫生活陷入绝境而发生的爱情悲剧,今天的现实生活似乎却因膨大的物质,而把浪漫纯净的爱弄得扭曲而又浑浊了。不过,仍是物质这东西的寡与多的功能性呈现。
柏杨的小说大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随由想象为猎奇而编织的传奇,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从生活到艺术的甚为完美的创造。这些故事与社会传奇性质的故事的本质性区别,在于后者是娱乐,而柏杨着意在对人的灵魂的叩问,对人性的各个层面的揭示,既是曲折抓人的情节,更是令人意料不及备感震撼的人生悲剧。这些故事首先以不容置疑的真实感抓住我,甚至常常让我猜想到生活里真实发生的事件,柏杨把它创造为更富社会意义的小说。这是柏杨的创造理想和艺术追求,也是柏杨独有的艺术功底。尽管作家们关于小说要不要故事情节各执一端,还有主张无故事无情节甚至无人物的小说,都是不同作家对于小说写作的不同理解和不同追求,无可厚非。柏杨显然是注重情节和故事性的追求和探索的。在我的阅读兴趣里,偏好情节曲折故事扣人的小说,阅读柏杨小说就充满快意。
柏杨十分讲究小说结构。往往先以悬念横在读者眼前,诱发读者继续阅读的好奇和兴趣,然后逐步一扇一扇打开所写人物生活历程中愈陷愈深的灾难之门。几经转折,就把人物心灵世界的各个侧面和社会背景里的险恶都展示出来了,活生生的各个生活位置上的人就呈现在我的面前。柏杨短篇小说结构呈现着灵活多样千姿百态的技巧和灵性。尽管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阅读兴头的故事,尽管屡设悬念,然而却几乎不见一篇是从头到尾循序铺展娓娓道来的故事,多是依不同人物的不同人生境遇,恰到好处地结构着人物心灵中的情感波动和转折。《重逢》写一位因孩子重病无钱救命偷盗公司黄金而入狱的男子,从他走出监狱铁门写起,着重不在当年犯罪,而在出狱第一天的更残酷的遭遇。他在回台北的火车上,情急中误登头等车厢,在往自己的三等车厢走去时,撞上了他十年未见的妻子。在头等车厢里,妻子正倚在一个男子的肩头,“那男人怜惜地握着她那涂着鲜红蔻丹,而又柔顺地放到他掌中的纤纤手指。”他为她和他们的孩子偷盗,在狱中苦熬十年而终于要见到妻子和孩子,却是在头等车厢看到倚在别一个男人肩头的妻子。头等车厢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言而喻着全部残酷的现实。然而并未就此止步,这个妻子又与警方暗中联手,把他再次诱入陷阱。他白坐了十年监狱,不仅未得一文钱财,连妻儿也全丢失了,且不是通常生活困窘的丢失,而是由背叛衍生的伤害。这是一篇让我受到强烈震撼的短篇小说。稍微平静下来,我便重新自头至尾翻阅,意在这篇小说的堪称精妙绝伦的叙事结构。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人生悲剧,这样两个曾经是夫妻的男女的灵魂,作家柏杨用了不足八千字就揭示得如此淋漓尽致。作为作家的我,颇受启发,一篇小说一般都有几种叙述方式,作家得认真寻找到一种最好的结构,不可随意为之,柏杨有示范的意义。
柏杨总是能找到适合某个特定人物展示灵魂的小说结构。翻一面说,他的结构方式不是单纯的出奇制胜,而是以特定的人物为对象,寻找最恰当的结构和叙述方式。这样,因为表现对象——人物的本质差异,结构形式和叙述方式就呈现着各自的架构和形态,不拘一格,也难见熟路。《约会》是柏杨短篇小说中篇幅较长的,写一位侨居国外大半生的六十七岁男子回到曾经发生初恋的小城,于重病在身而不顾,夜里重新踏踩曾经与恋人走过的一个又一个角落,回嚼如酒如诗的初恋的美好,在一个越过半个世纪的老人心里引发的复杂感受。整篇作品就只有这个老人,没有矛盾没有伏笔,这是很难写的一种结构。我却看到在这样单调的时空里,柏杨把一个人的情感体验写得动人心弦,而叙述方式也让我联想到意识流文体,却又不是。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单调的时空背景下的老人,写得如此自如又如此令人感伤,真可见柏杨笔下功夫,也是我前述的以描写对象选择结构和叙述方式的别具一格的文本。与这个短篇构成对照的是《夜掠》,也是从出场到谢幕只有一个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一个自我顿悟了因自强自尊而耽误了婚恋的女人,用一种近乎变态的自我惩罚的方式做一回自我放纵,夜间出游,寻找随便遇到的男子,寻找被强暴的快感,结果却被一个醉鬼吐得满身满脸……单从结构说,以一个人物的单独行为构成一篇小说,把一个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写得如此生动逼真,真是让我钦佩。另有前述的《秘密》,就其丰富的故事背景和内容,也许可以展开一部长篇小说,柏杨却把它裁剪成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时间仅只半个夜晚,空间是一个家族花园,以两个恋爱男女现在时的行为,一步一步揭开过去时的一桩惨烈的家庭悲剧,把一对毒如蛇蝎的男女的丑恶灵魂展示出来。这个结构和叙述方式,非大家手笔想能做成。
我甚为敏感柏杨小说的语言,简洁干净,紧紧把握着人物的心理走势和情绪脉络,达到一种准确到位而又丝毫不过不及的叙述,也达到揭示人物心灵隐秘刻画个性的艺术效果。没有一句废话,也不见游离人物心理动向之外的一句闲话。我之所以对此尤为敏感,是常见某些小说里不着人物裙边发梢的废话闲话多余的话,作者不管笔下人物此刻心理的冷暖,只顾自己随着兴趣和性情离题三尺地卖弄,把叙述的大忌变为得意。柏杨的叙述语言和描写语言,都把握着一个艺术的度,这个度决定于笔下的人物,这也应是如何把短篇小说写得短的一条途径。另,语言的简约和含蓄,应给读者丰富的想象余地和再创造的开阔空间,确也是作为作家基本功力不可轻而大意的事。《重逢》里我已列举过的那个出狱的男子,在火车上意外撞见妻子,柏杨只写了“头等车厢”的环境,再写了妻子“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这样的细节,再不做多余的介绍,就让读者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