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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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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华的床凌乱不堪地堆在那里,书籍和零用物品撒满一地,特务们为了彻底搜查和展示威风,被子都拆开了。家康呆了一会,虔敬地跪下来,一一从头整理,把婉华的手帕、丝袜、乳罩等贴身衣物,拥到怀里吻着,这都是婉华一日不能离开的东西啊,他感到一阵物在人亡的凄凉,陷下去的眼眶盈满了泪水。
  一个星期过去了,懊悔、愤怒、怜惜,百般心情折磨着,家康多少有点疯疯癫癫,他时时对着长空凝视,一个拂不去的受苦的倩影,老在脑海里若隐若现。他开始向国务院、向督办公署写呈文,写保结,为婉华呼冤,为婉华求救。又到处奔走请托,最初,他请托的还是一些有地位的人,后来,他那受刺激的脑筋越发不太清醒,简直是逢人就嗫嚅着恳求援手了。
  五个星期后的一天。
  刚上班,国林打电话来。
  “老朋友,请马上到特务厅来一趟可好?婉华就要释放了。”
  在特务厅的会客室里,家康兴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婉华了,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她成了什么样子呢?憔悴了吧,消瘦了吧。事情总算是结束了,他接她出来,第一步送她去冲澡,第二步陪她理发。然后,回到宿舍,他要跪在她面前大哭一场,要把这场苦难的起因,从头招认,任凭她打,任凭她骂,任凭她丢弃自己……
  “跟我来!”
  一个陌生壮汉大踏着脚步跨进会客室,打断他澎湃的思潮。
  
陷阱5
穿过一条窄窄的甬道,家康被领进一个房间,他瞥见墙上挂着几条鞭子,窗底下摆着一根宽大的长凳,前端有一个奇怪的自来水龙头,旁边堆着四五块方砖,阴气森森,他觉出他身畔的陌生壮汉已增加到三个了。
  “请坐!”领他进来的那一位说。
  家康惊异地傍着桌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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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那人一只脚踏到凳子上,把帽子往后一掀,歪着头,“我们开门见山谈问题吧,希望你坦白地照实说话,等到你的话得到证明,张婉华就可以释放!”
  问话的态度使家康起了疑惧。
  “我们已调查明白,张婉华不是革命党,显然有人在陷害她。我问你,是谁陷害她?”
  家康惊骇地怔住了。
  “用不着回答,”那人大笑说,“你心里有数,这叫做‘铸锅法’,先把锅打破,再铸起来表功。你打算把张婉华陷害到监狱里,然后再把她救出来,好使她因感激你的缘故而爱你。好主意,可是,我们干特务的倒成瘟猪了。”
  家康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好了,我问你,那封信和那些告密状子,是你写的吧?”
  家康冷笑了一声,他冷笑那人问得离奇。
  “写几个字我看,”那人递过纸笔说,“我说一句,你写一句,‘督座钧鉴,先施公司打字员张婉华思想偏激,在寝室曾高唱反动歌曲……’喂,别故意装蒜,我知道你有好几种笔迹!”
  家康想顶撞他几句,可是勉强忍住。
  “等一会,我送检验室鉴定。”
  家康木然地坐着,竭力猜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曾经在庙宇里为婉华的事抽了很多签,也曾经为自己抽了很多签,都没有太坏的启示呀。他不安地抬起头,看见另外两个壮汉正在身畔不耐烦地踱来踱去。
  过了半小时,那人拿着鉴定书回来。
  “你相不相信科学?”
  “当然相信。”
  “那就好了,”那人递过鉴定书,“经过科学鉴定,那封信,那些告密状,都是你的手笔。”
  “什么?”家康大声叫。
  “你又不相信科学的了?”那人搓手。
  家康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按手印吧,承认陷害张婉华。”
  “简直是笑话。”
  “你一按手印,她就可以释放。”
  “这是什么意思?”
  “按手印!”那人吼叫。
  “不。”
  那人似乎就在等这个“不”字,于是,像脱口的枪弹一样,一耳光就打上家康的左颊,家康一个踉跄,第二个耳光又飞了过来,家康刚喊了一声,当胸的一拳却使他立脚不住,向后一步没有退好,就一屁股坐下来,吐了一口鲜血。
  “招不招?”
  家康咬着牙要站起身子。
  那人顺手抓起皮鞭,皮鞭是上好牛筋做的,还夹缠着两根铁丝,那人熟练地把皮鞭在空中舞了一个圆周,然后用力抽下去。家康马上痛得满地乱滚,他号叫着,匍匐着向墙角躲避,另外两个壮汉的皮鞭也加入战团了,三条皮鞭织成一面地狱的网,家康正陷在网里。
  “招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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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康把头痛苦地碰到地上。
  皮鞭停住了,家康蜷卧在墙角,羞愤交集,这不是苦刑拷打吗?这不是冤狱吗?婉华是不是也受过这样审问呢?他声泪俱下地向三位壮汉申辩。可是,壮汉们的任务并不是来听申辩的,他们的任务是要取得口供。于是,皮鞭又抽下来,家康用双手护着脸,手背立刻被抽出几条血痕,他爬起来又倒下,头顶着墙角,恨不得钻进去。皮鞭雨点般地落到他背上,衣服被抽碎了,肉皮被铁丝带起,像一头遭受捕狗队狙击的丧家之犬,他绝望地缩紧四肢,滚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号。
  壮汉们更加暴怒了,大家围上来,用他们特制的带刺皮鞋,疯狂地向家康没头没脸地猛踩,清脆的骨头折断声终于传出来,一股可怕的剧痛从踝骨冲上脊椎,家康大声叫唤着,昏了过去。
  一桶冷水劈头浇下,家康悠悠苏醒。
  “招不招?”
  壮汉们又扬起皮鞭。
  家康受不住了,他看出来,除非是死,他只有承认这一条路。而死,在苦刑拷打之下,反比求生还要困难!他一向以强者自居,现在,他可怜地点点头,他屈服了。
  “朋友,”其中一个拉他起来说,“真对不起,你要早就这么痛快,何致如此伤感情呢。只要你承认是你检举张婉华的,你并没有罪,她也可以释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另一个把皮鞭挂回原处,“便宜了你,”他瞅一下家康说,“你要是不招,恐怕还要受罪,灌凉水,老虎凳,都还没有用哩。”
  家康抽搐地伏到桌子上,残存的衣服沾满了泥土,那是汗、血、泪和成的泥土,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关节,都发出难以忍受的灼痛,牙齿像一个大发寒热的人那样咯咯打战。然而他仍努力地,甚至谄媚地在一本密密麻麻的簿子后面和每一个骑缝的地方,逐一按上手印。
  “朋友,”壮汉们把家康带到看守所,推进铁门,然后画龙点睛地纵声大笑,“你不是说我们干特务的没良心,都是禽兽吗?可是我们却发现你这个自命为正人君子的好人,竟做出这种事。而且,你还偷偷地通知张婉华逃跑,真够得上诡计多端!朋友,再见!”
  家康已经没有力量说什么了,他分开无数囚犯们的身体,爬到马桶旁边,倒头躺下,肉体的痛苦加上心理的恐惧,刚合上眼,就被一阵剧烈的心跳惊醒,心都要跳碎了。
  在看守所关了两个月,他被带上军事法庭。
  他是扶着拐杖出庭的,在法庭上,他呈上他的血衣,他控告特务们对他的暴虐,他申诉事实经过,他愿意和拷打他的特务们对质——可怜的他,他还不知道那几个人的姓名。
  法官淡漠地点着头,一面眼巴巴看着书记官抄写笔录,他承办的案子太多了,实在没有时间听犯人们的喋喋不休。
  “辩论结束,”终于,法官庄严地站起来宣布,他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抽出来,“王家康诬告张婉华,处有期徒刑五年,本法庭为军事法庭,不得上诉。”
  家康茫然地捡起血衣,戴上手铐,一瘸一瘸地被架上囚车……
  
陷阱6
老人把话停住。
  “啊,三十年前的事了。”他叹息说。
  “以后呢?”
  “以后是五年漫长的监狱生涯。”
  “婉华呢?你们见面了吗?”
  “我在监狱里给她写了几封信,先后都被退回,上面注着,‘收件人不在’。出狱后不久,我就打听出她的地址去找她,她已经嫁了人,孩子都四岁了。”
  “她的丈夫是谁?”
  “钱国林!”
  我几乎喊出声音。
  “是他把她营救出来的。”老人说。
  “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呢?钱国林没有看信的内容就已知道信上全是隐语,他早在我身上下功夫了,我却像一个傻子。”
  “你又见到他了吗?”
  “他已经很发达了,他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老朋友,’他说,‘我不能不埋怨你,你当初陷害婉华的那件事,要是先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包你没乱子。然而我还是尽我的朋友义务,他们打算加你“私通革命党”、“泄露机密”的罪名呢!——要不是我,你早处决啦!不过,唉,——我当初并没心把你拉进去。’我真应该感激他!”
  我低下头,“这是一个悲剧。”
  “这不是一个悲剧,悲剧的主角在剧终之后,都回到各人温暖的家里去了,而我,我却回到这冷冰冰的社会。我不是基督山伯爵,没有那么好的遭遇,不能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我是毁了,我的右脚更是永远残废了。悄悄地,也是无可奈何地,我离开了上海,浪迹天涯海角,希望忘掉这些羞辱,希望心灵上的窒息得到脱解。然而,这是徒然,每逢阴雨的日子,旧创总是复发,脚骨里像有无数锋利的刀片在猛烈搅动,我就更清晰地记起一幕一幕的往事。起先,我还压制这记忆,排除这记忆,可是,到后来,我不再克制自己了,我还能在人世上活几日呢,让这断云残梦,做我这风烛残年的唯一慰藉吧!”
  老人用颤抖的手,在贴衣口袋里摸索,摸索出一缕细长的乌丝,捧到他那肋骨嶙峋的胸前握着。
  “婉华!”他闭上双目,喃喃地说,“你要是还在,头发也白了吧!”
  老人发出轻微的呼吸,我唤了一声,他没答应,大概是睡熟了,再不,就是沉醉到另一个温馨的世界里了。我轻轻地把电灯关闭,破败的小屋又陷入黑暗,窗外倾盆大雨,正打在富有弹性的芭蕉叶上,噗,噗,噗,噗地响着,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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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轨1
寂静的郊野。
  火车像一头可怕的独眼巨龙,满身磷火,从独眼里射出白光,吞噬着铁轨,咆哮着,向前奔驰。
  远远地,在群星掩护着的地面上,有一个瘦削的小小人影,正飞快地移动脚步,爬过路基一边的壕沟,像幽灵一样地俯下身子,是那么悄悄,那么神秘。
  火车奔驰到俯下人影的地方,突然一阵猛烈地震动,无数铁轮同时发出刺耳欲聋的撞击。
  “卧轨!卧轨!”有人惊喊起来。
  刹那间,哭声、号声、火车头狼狈的喘气声、人们惶张的呼救声,交汇成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划破夜的长空。
  
卧轨2
这座市区边缘的破败小屋,好久没有修理过了。墙壁上露着片片泥斑,天花板黑漆漆的,靠墙放着一张床,进门处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条板凳,墙角放着一个手推的小石磨。在紧邻的另一小间里,堆着火炉和吃饭用具,火炉旁边,摆着一个卖豆浆的担子。
  女儿在床上睡得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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