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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丝认为这就能说得通宠儿在保罗·D周围的表现了,她是那么讨厌他。
丹芙不相信塞丝的推测,也不表态,她垂下眼帘,只字不提冷藏室的事。她敢肯定,宠儿就是起居室里和她妈妈跪在一起的白裙子,是伴她度过大半生的那个婴儿以真身出场了。能够得到她哪怕短暂的注视,即使在其余时间里只当个注视者,也让丹芙感激涕零。再说,她有她自己的一系列与过去无关的问题要问。只有现在,才让丹芙感兴趣,可是她小心谨慎地不表露出想问宠儿那些事情的强烈欲望,因为如果她逼得太紧,她就可能失去那枚伸出的手掌讨要的铜子儿,因而失去那超越食欲的地方。最好去大吃大喝,去保留做一个注视者的权利,因为原来的饥饿———宠儿之前的饥饿,驱使她进入黄杨树丛和香水之中,只为尝尝一种生活的味道,品味它的坎坷与不平———已不在考虑之列了。宠儿的注视已将它置于绝境。
所以她没有问宠儿她是怎么知道耳环的,没有问冷藏室的夜行,还有宠儿躺下或解衣睡觉时她看见的那东西的一端。那注视,它来临的时候,往往正是丹芙专心致志的时候,她不是在解释事情,就是在参与做事情,要么就是当塞丝去餐馆时,她正在给宠儿讲故事打发时光。任何分派的家务活都不能扑灭仿佛时时刻刻在她心中燃烧的烈火。她们使劲拧床单、水顺着胳膊直流的时候不能;她们将积雪从小路上铲到厕所里的时候不能;砸碎雨水桶里三英寸厚的冰层时也不能;擦洗和烧煮去年夏天的罐头瓶子、往鸡窝的裂缝上抹泥和用裙子暖和鸡雏的时候还是不能;丹芙被迫一刻不停地说着她们正在做的事情———怎么做,为什么做。说着她从前认识和见过的人,讲得栩栩如生,比真人还真:送给她橙子、香水和上好的羊毛裙的香喷喷的白女人;教他们唱字母歌、数字歌的琼斯女士;跟她一样聪明、脸蛋上有块五分钢镚似的胎记的漂亮男孩;塞丝削着土豆而贝比奶奶奄奄一息时为她们的灵魂祈祷的白人牧师。她还给她讲了霍华德和巴格勒:床上属于他们的地盘(他们把上铺留给她);还有,在她搬到贝比·萨格斯的床上之前,她从没见过他们不手拉着手睡觉。她慢条斯理地向宠儿描述他们,吊她的胃口,翻来覆去地讲他们的习惯、他们教她的游戏,却没有讲那将他们逼出家门的恐惧———随便去哪儿———和最终的远走高飞。
这一天,她们待在外面。天很冷,积雪就像夯实的土地一样硬。丹芙已经唱完了琼斯女士教给她的学生们的数字歌。丹芙从绳子上解下冻僵的内衣和毛巾,宠儿伸手接着。她把它们一件一件放到宠儿怀里,直到它们像一沓巨型扑克牌一样挨到了她的下巴。剩下的围裙和棕色袜子,丹芙自己拿着。她们冻得头晕眼花,赶紧回到屋里。衣物会慢慢地溶化、变潮,正好适于烙铁熨烫,熨衣的味道闻起来就像热雨。宠儿系着塞丝的围裙满屋跳舞,想知道黑暗里是否有花儿。丹芙往炉火里添着劈柴,向她肯定说,有。宠儿的脸上缠着领巾,腰里系着围裙带,她一边转圈一边说她渴了。
宠儿 12(2)
丹芙建议热点苹果汁,同时急忙寻思能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好让这个舞星感兴趣和快活。丹芙现在是个阴谋家了,想方设法把宠儿留在身边,从塞丝离家上班一直到她该回来的钟点。到了这个钟点,宠儿就开始在窗前徘徊,接着开门出去,走下台阶,走到大路旁。阴谋明显地改变了丹芙。她原来什么活计都懒得做、讨厌干,现在则是又麻利又能干,甚至自觉增加塞丝留给她们的任务。什么都可以说成是“我们非干不可”和“太太说了让我们干”。否则宠儿会变得孤僻、恍惚,或者沉默寡言乃至闷闷不乐,而这样下去丹芙被注视的机会就要减少到零。她控制不了晚上的局面。只要她妈妈在周围的什么地方活动,宠儿的眼睛就只盯着塞丝一个人。到了夜里,在床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在黑暗中,丹芙看不见她时,她可能想听个故事。要么她可能起来到保罗·D已经开始在里面睡觉的冷藏室去。她还可能默默地哭泣。她甚至可能睡得像块砖头,由于用手指吃糖浆和甜饼干渣,她的呼吸变得甜丝丝的。丹芙愿意转向她,如果宠儿脸朝她睡,她就能深深地吸进她嘴里甜甜的气息。否则,她就必须每隔一会儿爬起一次,越过她的身体去嗅上一鼻子。因为什么都比最初的饥饿要好———那个时期,在整整一年美妙的小写i、馅饼面团一样滚出来的句子以及同其他孩子的相伴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什么都比寂静好;那个时期,她只能回答别人的手势,面对嘴唇的动作却毫无反应。那个时期,她能看到每一样细小的东西和色彩燃烧着跳进视野。而今,她情愿放弃最热烈的落日、盘子一般硕大的星星和秋天的全部血液,而满足于最暗淡的黄色,只要那黄色来自她的宠儿。
苹果汁罐子很沉,不过它从来就是那样,甚至空的时候也是。丹芙其实能够轻易地提起它,可她还是请宠儿来帮忙。罐子在冷藏室里,挨着糖浆和六磅像石头一样硬的切达干酪。地板中央有一张草荐床,床脚盖着报纸和一条毯子。它被睡了将近一个月了,尽管严冬早已随冰雪一道降临。
正是中午,外面相当亮;屋里却不然。几丝阳光从屋顶和墙壁挤进来,可是进来后就太微弱了,都不能单独成束。强大的黑暗将它们像小鱼一样吞噬。
门砰地合上。丹芙拿不准宠儿站在哪里。
“你在哪儿?”她似笑非笑地悄声问道。
“在这儿呢。”宠儿道。
“哪儿?”
“来找我吧。”宠儿道。
丹芙伸出右手,迈了一两步。她脚下一滑,倒在草荐上。报纸在她的重压下哗啦乱响。她大笑起来。“哎呀,呸。宠儿?”
没人答应。丹芙挥着胳膊,挤着眼睛,从土豆麻袋、一个猪油罐头和一块熏肉的侧影中辨别着人影。
“别闹了。”她说着,仰起头去看阳光,以便搞清楚这仍是在冷藏室,而不是梦中发生的事情。光线的小鱼仍在那里游动;它们游不到她站立的地方。
“是你喊渴的。你还想不想喝苹果汁了?”丹芙的声音里有温和的责备。温和的。她不想得罪人,也不愿流露那毛发一般爬遍全身的恐慌。没有宠儿的一丝影子或声音。丹芙从哗啦作响的报纸中挣扎起来。她伸出手掌,慢慢地摸向门口。没有插销,也没有门把手———只有一圈铁丝,拴在一颗钉子上。她推开门。寒冷的阳光取代了黑暗。屋子里同她们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宠儿不在了。再找下去没有意义,所有的东西都一目了然。但丹芙还是要找,因为这个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她走回棚屋,让门在身后猛地关上。不管黑不黑,她快速地转着圈,搜索着,摸到了蜘蛛网、奶酪,撞歪了架子,每走一步草荐都绊她。即使绊倒在地,她也没有感觉,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停在何处,自己的哪一部分是胳膊、脚或者膝盖。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从小溪坚实的冰面上扯下的冰坨,漂浮在黑暗中,撞击着它周围一切物体的边缘。易碎,易融,而且冰冷。
她呼吸困难,而且,就算有光亮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因为她哭了。她刚预感到要出事,它就发生了。就像走进一间屋子那样容易。在树桩上神奇地现身,脸庞被阳光抹去;然后,在棚屋里神奇地消失,被黑暗活活吞吃。
“别,”她艰难地哽咽着,“别。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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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比保罗·D来到124号那天她对着炉子无助地哭泣更糟。这更糟。那时是为了她自己。现在她哭,是因为她没有了自己。死亡与此相比不过是一顿空过去的餐饭。她能感觉到厚重的自己在变稀、变薄,消融殆尽。她抓住太阳穴上的头发,想把它们连根拔下来,使消融暂停片刻。丹芙咬紧牙关,止住啜泣。她没有过去开门,因为外面没有世界。她决定留在冷藏室里,让黑暗像吞噬头顶上光线的小鱼一样吞噬她。她不能忍受又一次离弃,又一次玩弄。有一阵子,她醒来时发现哥哥们一个接一个地不在床的下铺用脚丫戳着她的后脊梁了。那天,她坐在桌旁吃萝卜,把酒留给奶奶喝;妈妈却把手放在起居室的门上,说:“贝比·萨格斯去了,丹芙。”当她正在为塞丝死去或者被保罗·D带走情形会怎样而担心时,梦想成真了,成真却只是为了将她抛弃在黑暗中的一堆报纸上。
没有脚步声通报,可是她来了,站在刚才丹芙没找见人的地方,而且微笑着。
宠儿 12(3)
丹芙抓住宠儿的裙角。“我以为你离开我了。我以为你回去了。”
宠儿微笑着说:“我不要那个地方。这儿才是我待的地方。”她在草荐上坐下,然后大笑着躺倒,看着上方的光束。
偷偷摸摸地,丹芙把宠儿的裙角捏在手里,一直不松开。她做得有道理,因为突然间宠儿坐了起来。
“怎么了?”丹芙问。
“看。”她指着阳光的碎片。
“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丹芙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宠儿放下手。“我就像这样。”
丹芙看见宠儿弯下身去,蜷缩成一团晃动着。她的眼里空洞无物;她的呻吟这样轻,丹芙几乎听不见。
“你没事吧?宠儿?”
宠儿调整着眼睛的焦点。“在那儿。她的脸。”
丹芙跟着宠儿的眼睛走;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谁的脸?是谁?”
“我。是我。”
她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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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13(1)
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被如此命名、而且被相识者如此称呼的那个人,曾经笃信这个名字。其他四个也曾经笃信过,可是他们早已不在了。卖掉的那个再没回来,丢掉的那个再没找到。有一个,他知道,肯定死了;另一个,他希望也死了,因为牛油和酸奶疙瘩不是生活,也不是生活的理由。他从小到大,一直有这个想法,那就是,在肯塔基所有的黑人当中,只有他们五个是男子汉。加纳允许和鼓励他们纠正他,甚至可以反对他。他们能够发明干活的方法;看看需要什么,不用批准就着手去办。可以赎出一个母亲,挑选一匹马或者一个妻子,摆弄枪支;要是他们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学习读书———可他们并不愿意,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任何重要的事情都不能写在纸上。
就是那么回事么?那就是男子气概么?让一个据说明白的白人命名一下?让那个不是仅仅派给他们活干,而是给了他们决定怎么干活的特权的人给命个名?不。他们和加纳的关系是最铁的:他相信并信任他们,最要紧的是他听他们说话。
他认为他们说的话有价值,他们的感觉也是严肃的。听从他的奴隶的意见并不会剥夺他的威严和权力。“学校老师”教给他们的却恰恰相反。一个像黑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左右摇摆的真理:他们只在“甜蜜之家”才是“甜蜜之家”的男人。走出那块土地一步,他们就是人种中的渣滓。是没有牙的看门狗;是没有角的公牛;是阉割的辕马,嘶叫声不能翻译成一种重任在肩的人使用的语言。他的力量曾经表现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