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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更近、不过阳光充足的地方,她种下了玉米。尽管他们为宴会摘下了那么多,那儿仍有一穗穗玉米在成熟,她站在那里就可以看得见。贝比·萨格斯又弯腰为胡椒秧和黄瓜藤锄草。锄头的角度刚好合适,她小心地铲断一根顽固的芸香茎。芸香的花被她揪下来插进帽子的裂缝中;剩下的丢在一边。劈木头单调的哐哐哐的声音提醒了她,斯坦普正在干他昨天晚上答应的差事。她冲手里的活计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直起腰,再一次去嗅那非难气味。她拄着锄头把,专心致志地嗅着。她已经习惯于没有人为她祈祷了———但这肆意飘荡的嫌恶却是新的。那不是白人———这一点她还能肯定———所以只能是黑人了。于是,她全明白了。是她的朋友和邻居在生她的气,因为她走得太远,施与得太多,由于不知节制而惹恼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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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比闭上眼睛。也许他们是对的。突然,就在非难的气味后面,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嗅到了另一种东西。黑压压地赶来。是一种她拿不准是什么的东西,因为非难的气味盖过了它。
她使劲挤着眼睛去看它到底是什么,但她能看清楚的只是一双样式不讨她喜欢的高靿鞋。
既沮丧又惶惑,她用锄头继续锄着地。会是什么呢?这个黑压压赶来的东西。现在还剩什么能来伤害她呢?黑尔的死讯?不。她已经为那个作好了准备,比为他活着作的准备还要充分。那是她最后一个孩子,生下时她几乎没瞟上一眼,因为犯不上费心思去认清他的模样,你反正永远也不可能看着他长大成人。她已经干了七回了:抓起一只小脚;用自己的指尖检查那些胖乎乎的指尖———那些手指,她从没见过它们长成母亲在哪儿都能认出的男人或女人的手。她至今不知道他们换过的牙是什么样子;他们走路时头怎么放。帕蒂的大舌头好了么?菲莫斯的皮肤最终是什么颜色的?约翰尼的下巴上到底是一个裂缝呢,还是仅仅一个酒窝而已,等下颚骨一长开就会消失?四个女孩,她最后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腋下都还没长毛。阿黛丽亚还爱吃煳面包底儿吗?整整七个,都走了,或是死了。如此看重那个最小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们允许她留下了他。他一直跟着她———到每一个地方。
她在卡罗来纳时屁股受过伤,这对于加纳先生来说可真是笔划得来的交易(价钱比当时只有十岁的黑尔还低),他把他们俩一起带到肯塔基,到了一个他称做“甜蜜之家”的农庄上。因为屁股,她走起路来像只三条腿的狗似的一瘸一拐。可是在“甜蜜之家”,看不见一块稻田或者烟叶地,而且更没有人把打翻在地。一次也没有。不知为什么,丽莲·加纳叫她珍妮,不过她从来没有推搡过她、打过她或者骂过她。甚至当她被牛粪滑倒,摔碎了围裙里所有的鸡蛋的时候,也没有人说“你个黑母狗,你犯什么病了”,更没有人把她打翻在地。
“甜蜜之家”同她以前待过的许多地方比起来实在很小。加纳先生、加纳太太、她本人、黑尔,还有四个一多半都叫保罗的男孩子,构成了全部的人口。加纳太太干活的时候爱哼歌儿;加纳先生呢,则表现得似乎世界就是他的一个好玩的玩具。谁都不让她下田———加纳先生的男孩们,包括黑尔,包了那些活儿———也是件幸运事,因为反正她也干不了。她只管站在哼歌儿的丽莲·加纳身边,两个人一起做饭、腌菜、浆洗、熨烫;做蜡烛、衣裳、肥皂和苹果汁;喂鸡、猪、狗和鹅;挤牛奶、搅牛油、熬猪油、生火……不算回事。而且没有人把她打翻在地。
她的屁股每天都疼———可她从来没提起过。唯有黑尔,在最后的四年里一直仔细地观察她的动作,知道了她上下床必须用两手搬起大腿才行;就是为了这个,他才跟加纳先生说起要赎她出去,好让她坐下来有个变化。多体贴的孩子啊。是他,为她做了件艰苦的事情:把他的劳动、他的生活给了她,如今也把他的孩子们给了她,现在,她站在菜园里纳闷非难的气味后面那黑压压赶来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就刚好能够听见他们的声音。“甜蜜之家”是一个显著的进步。毫无疑问。其实也无所谓,因为悲哀就在她的中心,那丧失自我的自我栖居的荒凉的中心。那悲哀,就好比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们埋在哪里,或者即便活着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事实上,她比了解自己更了解他们,因为从来没有过一丝线索,帮助她发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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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15(3)
她会唱歌吗?(她唱得好听吗?)她漂亮吗?她是个好朋友吗?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慈爱的母亲吗?可以成为一个忠贞的妻子吗?我有个姐姐吗,她宠我吗?假如我妈妈认识我她会喜欢我吗?
在丽莲·加纳的家里,她从伤了她屁股的农活和麻痹她思想的疲惫中解脱出来;在丽莲·加纳的家里,没有人把她打翻在地(或强奸她)。她听着那白女人边干活边哼歌儿,看着她的脸在加纳先生进来时骤然亮起来,心想:这个地方更好,可我并不更好。在她看来,加纳夫妇施行着一种特殊的奴隶制,对待他们像雇工,听他们说话,把他们想知道的事情教给他们。而且,他不用他的奴隶男孩们配种,从来不把他们带进她的小屋,像卡罗来纳那帮人那样命令他们“和她躺下”,也不把他们的性出租给别的农庄。这让她惊讶和满意,也让她担忧。他会给他们挑女人吗?他认为这些男孩兽性爆发时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在招惹天大的危险,他当然清楚。事实上,除非由他带着、否则不准离开“甜蜜之家”的命令,并不真是因为法律,而是考虑到对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奴隶放任自流的危险才下达的。
贝比·萨格斯尽量少说话,以免惹麻烦,在她的舌头根底下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样,那个白女人发现她的新奴隶是个沉默的好帮手,就一边干活一边自己哼歌儿。
加纳先生同意了黑尔的安排,再说,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比让她获得自由对黑尔更有意义了,于是她就自愿被运过了河。在两件棘手的事情中———是一直站着,直到倒下;还是离开她最后的、恐怕也是唯一活着的孩子———她选择了让他高兴的那件难事,从来没问他那个常常令她自己困惑的问题:为什么?一个混到六十岁、走起路来像三条腿的狗似的女奴要自由干什么?当她双脚踏上自由的土地时,她不能相信黑尔比自己知道得更多;不能相信从没呼吸过一口自由空气的黑尔,居然懂得自由在世界上无可比拟。她被吓着了。
出了点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她问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也不好奇。可是突然间她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同时,头脑中清晰的思绪既简单又炫目:“这双手属于我。这是我的手。”紧接着,她感到胸口一声捶击,发现了另一样新东西:她自己的心跳。它一直存在吗?这个怦然乱撞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就放声大笑起来。加纳先生扭过头,睁大棕色的眼睛看着她,也不禁笑了。“有什么好笑的,珍妮?”
她仍然笑个不停。“我的心在跳。”她说。
而这是真的。
加纳先生大笑起来。“没什么可怕的,珍妮。原来怎么着,往后还怎么着,你不会出事的。”
她捂着嘴,以免笑得太响。
“我带你去见的人会给你一切帮助。姓鲍德温。一兄一妹。苏格兰人。我认识他们有二十多年了。”
贝比·萨格斯认为这是个好时机,去问问她好久以来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加纳先生,”她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叫我珍妮?”
“因为那写在你的出售标签上,姑娘。那不是你的名字吗?你怎么称呼自己呢?”
“没有,”她说,“我自个儿没称呼。”
加纳先生笑得满脸通红。“我把你从卡罗来纳带出来的时候,惠特娄叫你珍妮,他的标签上就写着你叫珍妮·惠特娄。他不叫你珍妮吗?”
“不叫,先生。就算他叫过,我也没听见。”
“那你怎么答应呢?”
“随便什么。可萨格斯是我丈夫的姓。”
“你结婚了,珍妮?我还不知道呢。”
“可以这么说吧。”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这个丈夫?”
“不知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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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黑尔的爸爸吗?”
“不是,先生。”
“那你为什么叫他萨格斯?他的标签上也写着惠特娄,跟你一样。”
“萨格斯是我的姓,先生。随我丈夫。他不叫我珍妮。”
“他叫你什么?”
“贝比①。”
“是吗,”加纳先生说着,又一次笑粉了脸,“我要是你,就一直用珍妮·惠特娄。贝比·萨格斯太太对一个自由的黑奴来说,听着不像个名字。”
也许不像,她心想,可“贝比·萨格斯”是她的所谓“丈夫”留下来的一切。是个严肃、忧郁的男人,教会了她做鞋。他们两人达成了协议:谁有机会逃就先逃走;如果可能就一起逃,否则就单独逃,再也不回头。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她从此再没了他的音讯,所以她相信他成功了。现在,如果她用某个卖身标签上的名字称呼自己,他怎么能够找到她、听说她呢?
她适应不了城市。人比卡罗来纳还多,白人多得让你窒息。二层楼房比比皆是,人行道是用切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做的。路面像加纳先生的整幢房子一样宽。
“这是一座水城,”加纳先生说,“所有东西都从水上运来,河水运不了的就用运河。一个城市里的女王啊,珍妮。你梦想过的一切,他们这里都能造出来。铁炉子、扣子、船、衬衫、头发刷子、油漆、蒸汽机、书。裁缝行能让你眼珠子掉出来。噢,没错,这才是座城市呢。你要是必须住在城里———就是这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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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15(4)
鲍德温兄妹就住在一条挤满房屋和树木的大街的中段。加纳先生跳下大车,把马拴在结实的铁桩上。
“我们到了。”
贝比拾起包袱,因为屁股的伤和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下车来。加纳先生在她落地之前就到了甬道和门廊,而她瞄见门开处一个黑人姑娘的脸,就从一条小路向房后绕去。她似乎等了很久,那同一个姑娘才打开厨房门,请她在窗前的座位上坐下。
“我给你拿点吃的好吗,太太?”姑娘问。
“不了,亲爱的。我只是挺想喝点水的。”那个姑娘走到洗碗池边压了一杯水。她把杯子放到贝比·萨格斯的手上。“我叫简妮,太太。”
贝比在水池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水喝个精光,尽管它喝起来像一种正儿八经的药。“萨格斯。”她用手背抹着嘴唇,说道,“贝比·萨格斯。”
“很高兴见到你,萨格斯太太。你要在这儿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会留在哪儿,加纳先生———是他带我来这儿的———他说他给我安排好了。”然后她又说道:“我自由了,你知道。”
简妮笑了。“是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