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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就像冈古拉林带里的杨树一样多,一家挨着一家,把大路两旁所有的空地全占满了。你这么一想,就知道什么是北京上海天津了。七岁的他长长地哦了一声。后来,他和知青的接触就很多了。因为他小学、初中时期的老师,基本上全是知青和大城市来的支边青年。后来,农场里大部分单位的会计、统计、文教,也都由知青担任。场宣传队主要的乐手、最出色的独唱演员,领舞演员,也都是知青。在知青们到冈古拉以前,冈古拉的女娃娃不知道自己发育到一定程度,还得戴一种叫“胸罩”的东西,更不知道应该用一种叫“丁字带”的玩意,来替代她们以前习惯使用的烂棉团和废纸片。这儿的小娃娃并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大白兔”的糖果是用彩纸包装起来的。有一种衣服飘飘洒洒的叫“的确良”。这儿第一双塑料凉鞋是知青们带来的。这儿第一个大衣柜是知青们从老家托运来的。以后,甚至还知道了大衣柜居然还有双门、三门和四门之区别。而在这以前,冈古拉老职工家里都只用大木箱或小木箱存放衣物,或者干脆就把所有穿过或没穿过、准备要穿的或压根儿要等到冬季才会穿用的衣物都甩在那根早已开始生锈了的铁丝上,或把它们混堆在某一个木板箱上。小时候,冈古拉的娃娃除了玩羊拐骨,他想不起来,还玩过什么别的“玩具”。是知青们带来了第一颗玻璃弹子,第一张香烟纸片,第一本连环图画……他永远也不会忘,第一次看到“电影”这个古怪东西所给他产生的那种巨大的震撼和惊惧。他不断地从那块被人们称作“银幕”的白布前,跑到白布后,又从白布后,跑到白布前。他第一次看到另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另一批活生生的人从一个小小的轰鸣着的机器里蹿出,展现在那块白布上。那一晚上,他整整一夜没睡着,他不断地从床上起来,不断地再次走到早已散了场的电影放映场上去,寻找那个从来也没见过、并突然就这样消失了的“世界”。他曾在十多天的时间里,天天追随着电影放映队,到下一个放映点去。在几年的时间里,他都在发誓,自己长大以后,一定要当一个电影放映员,他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职业。而冈古拉最早的两个电影放映员便是北京来的知青,一男,一女,他俩后来成了冈古拉最早结婚的一对知青夫妇……现在他们要走了。成千上万人一起来喊叫:“我们要回老家!”……而正是他们在做他老师时告诉他,要热爱这个叫“冈古拉”的地方。是他们告诉他,祖国每一片土地,不管它是如何的贫瘠,落后,我们都对它负有终生的责任。是他们给他讲述一个叫娃尔娃拉的苏联女教师追随革命家的丈夫,到那遥远的西伯利亚去传播文化的故事。是他们告诉他,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意志,加上崇高的理想,就能抵御一切艰难困苦。他记住了他们在说这些话时明亮闪烁的眼光和动人深沉的表情。那个时候,高场长就跟他说过:这些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有一天,老天爷还要把他们收回去的。他不信……他从来不信这些男男女女的“娃尔娃拉”们会抛弃他,抛弃冈古拉……但,他们现在真的要走了。就在冈古拉最困难的时候,真的要抛弃他和冈古拉了。而且是哭着喊着闹着非要走不可。连一天都不想待了,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想待了。冈古拉有那么可怕可恨吗?它掘了你们谁家的祖坟了?你们曾闪烁过的那些明亮的眼光,动人深刻的表情,都哪儿去了?他想不通。
他第一次看到,成千上万的人要彻底抛弃他深深钟爱的冈古拉。他心里一下都空了。他不知所措了。十六岁的他,第一次发现,人,居然是那样一种不可靠的动物。他们可以说话不算话。可以今天用这副嘴脸活着,而只要隔一个晚上,连嗝儿都不打一个,就换成另一副嘴脸来继续往下活。包括他的那位高场长。哦,在心坎儿里,自己是一直把他当作父亲的啊。父亲啊……多少回做梦,自己追着一个高大背影的男人,叫喊着:“爸爸,等等我。我走不动了。抱抱我……抱抱我吧。爸爸……爸爸……”但那个高大的背影越走越快,越来越高大,升起来,扩大开来,几乎遮住了整个的天空。挡住了整个太阳和月亮。他哭着喊叫:“爸爸,我瞧不见你了。你在哪里?爸爸……爸爸……你别走啊……爸爸……”那天当他走出高福海家的时候,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了。他一路向人群走去。突然一个问题在他心中升起,他站了下来。他问:你们可以走,我们就活该得留下?爹妈在北京上海的就一定要回北京上海,爹妈在冈古拉的就活该得在冈古拉待一辈子?假如有一天有一个人说,只有爹妈在冈古拉的才可以继续在冈古拉待下去,那么,到那时候,没爹没妈的他,又活该上哪儿去待着?到那时候,这世界还有一块能让他韩起科待的地儿吗?他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做出这种愚蠢而生硬的决定。但是,这世界怎么可以以爹妈的身份位置,来定儿女的前程呢?怎么可以?他问天,问戈壁,问黑杨,问大沙包,问黑雀群,也问自己,问这世界……但谁都不给予回答,谁都在跟他装傻充愣。
这样一座简陋的“地宫”
他像一头饥饿中的公狼,昂头伫立,四处环视,默默地站了几分钟,最后向存放煤油的库房走去了……火燃起来后,他就走了。回到那两间小木屋里。在黑暗中呆呆地坐着。他想拼命地喊一声,却怎么也喊不出。后来,他不知所措地在屋里来回走动,他开始心慌意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时地走到窗户子跟前,去窥视远处的火场。他没有想到麦草还会引燃附近的林带。火苗从林带中蹿出,又引燃了附近的马号和几座旧的库房。几十匹红马黑马黄马挣脱缰绳,向人群冲去。他的心怦怦怦乱跳。几十米高的火舌抖动着伸缩着,从钻天杨的树梢上向夜空舐去,从远处看,活像一条条闪着红光的蛇信。他没法想象,能吐出如此巨大蛇信的蛇,自身又该有多大,又是怎样在这冈古拉的黑夜里移动自己那无比笨重的身躯,然后又能在人们绝望的注视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他突然感到了恐惧,身上发出一阵阵寒战。他甚至想到了逃跑。但两条腿酥软得一点都挪不开步去,同时又沉重得就像是灌了铅一般。
稍稍清醒过来后,天色已经放蓝。他走出小木屋去俯瞰火场。那里只剩一片寂静了,还有一片淡淡地飘浮在寂静之上的烟霭。一些烧焦的白杨树突出在这片烟霭之上,就像是西域古墓群里那些神秘的木桩,遥远地永久地耸立在沙漠深处。而后,他身后的电话铃这时突然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才下了决心去拿起电话。电话是马桂花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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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走啊?你还在傻等啥呢?”马桂花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烧伤踩伤好几十人咧。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娃娃伤得挺重的。这还都不算那些擦破了皮、崴了脚脖子的轻伤员。场部卫生队全都挤满了咧。起科,你真是昏了头了,活腻了。你到底想干啥呢?!天还没亮那会儿,省公安厅就打过电话来,要这边赶紧派人先把你扣起来再说。朱副场长李副场长的人带着家伙,正四处在找你哩。走吧……你在听我说吗?快走吧……起科……起科,你在听着吗?
“韩起科一直没出声,呆站了会儿,仍一声不吭,然后就挂断了电话。而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拣出十几本考古方面的书,几大册考古方面的图片,几块他自己在高地上找到的、自认为是十万年前或五十万年前”冈古拉人“使用过的”石器“,用一个塑料兜提着,向屋后的高坡走去。走过一条废弃的排干渠,走过一片碎石岗,又走过一大片芨芨草草原,在一个平缓的山前冲积扇沟的中部,走进一个伪装得就像是完全没经过伪装的地窝子。等他点亮了两盏马灯,我们方能看清这是个长方形的地窝子,四五米宽,十来米长。大梁全是用弯弯的老榆树架成。地窝子里光光净净没一点东西。但等你的眼睛适应了这儿异常昏暗的光线后,你就能惊异地发现,地窝子当间,还凹下去一大块。通过一个三四级的土台阶,你要是战战兢兢地一直走到这凹地的底部,再仔细一看,出现在你面前的竟然是两具年代非常久远的”尸骸“。这两具”尸骸“是以罕见的曲肢葬方式下葬的。”尸骸“直接躺在了地上。他俩下葬时有棺木。那是一棵粗大的黑杨树被掏空后,倒扣在尸身上,做成的。棺木的两头,用羊皮和草泥封裹。使用这种奇异的”独木舟“形状的倒扣式黑杨树树棺,是当地特有的一种葬礼。”据民族学材料,在不少原始民族中存在一种宗教信仰,相信人死后灵魂要涉过一条大河才能到达‘彼岸’。在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泰国、菲律宾、越南、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考古资料中都可以看到为死者过渡往彼岸世界准备的舟形棺葬具。“(上述引文见周金玲著《新疆尉犁营盘古墓发掘记》。三联书店。
2002年5月版P21—22)“尸骨”身下没有垫任何东西。也许当时他们的亲人是替他们垫了什么的,比如苇席、毛毡、蒲草之类的东西,到韩起科发现他们时,它们早已风化掉了。死者的头前还放着一个很大的木盘。木盘里盛放着羊骨和面饼,还放着些诸如木碗、木钵、木几一类的物品。他不知道他们活着时,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他在其中一具尸骨旁发现了一把弓,一把刀。他知道这一位肯定是“父亲”。而在另一位身旁发现了一个木质粉盒,还发现了一个木奁和木纺轮,一些碎羊毛,一把梳子。他知道“她”应该就是“母亲”了。那年秋天,他特别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内心感到特别孤独的时候,来到这一片广阔的芨芨草草原上探寻,跟随一群野驴来到这儿。看到了两根栽在沙土中的木桩。木桩上的疤节和裂痕告诉他,它是被人栽插在这儿的,至少也应该有一千四五百年了。细细一观察,他又发现,这木桩其实是古代一种船桨的演化品,比实用的要高大一些。他忽然记起在某一本考古记中有过这样的记载,(一时间他想不起来是从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写的那本《亚洲腹地旅行记》,还是俄罗斯探险家柯兹洛夫,或是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的某本著作中看到的。)不少独木舟类的墓葬在地表上都会竖立类似的木桩。直觉告诉他,此处可能会有重大发现。他时断时续地在这儿挖掘了将近半年。(他当然不能天天泡在这儿。)终于让这一对一千多年前的夫妇重见了天日。发现这个墓葬后,他很多次拿起电话要报告给有关部门。但每一次都下不了这个决心。他知道只要一打通这个电话,这一对夫妇很快就会被打扰。很快就会招来很多的人,拍照,丈量,绘图,还有可能把他俩搬运走。他不知道这二位当年是怎样一群孩子的父母。但只要一走近他们,他眼前总是能出现一万年前,或一千多年前的生活场景。他把自己也想象成他们中的一员,想象自己也披着兽皮,或披着印金显花的圆领左衽袍服,行走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