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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怜”的模样儿。挥之不去,却之也不退。(这也是她这人一生可叹又可爱之处:她总觉得别人可怜,需要她去关爱、帮助,甚至需要她去“救援”。)于是她坐立不安,怎么也放不心来。那一个白天,她起码上“老舅”的值班屋里去了有三四回、五六回。每回去,都是打听询问这位“小男生”情况的。“你想干啥呢?”“老舅”警觉地问,“别在这儿跟我添乱呢咧!”她斜了“老舅”一眼,哼哼道:“我怎么了?”她不高兴了。“老舅”却正告她:“这个韩起科还在假释期间哩。你别在省城肥的吃腻了玩腻了,又上我监狱里来换什么口味。”听“老舅”这么说,她就更不乐意了,大声嚷嚷起来:“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呐?!谁玩腻了吃腻了,上你这儿找个假释犯来换口味?你把我说成啥了?再说了,他也已经假释了。法律已经给了他跟人交往的自由了。你还能限制?嗤!?”她又斜了“老舅”一眼,然后又丢下一句:“一会儿,我上你们文化室去参观参观。通知你们那些牢头狱霸,到时候别跟我大惊小怪的。”掉转身就走了。后来的三几天里,她果然去“参观”了好几回监狱的文化室,招得分区监狱的大小干警们都有感觉了,也都反映到“老舅”那儿。“老舅”真生气了。她这才收敛了一点,继续又小住了几天之后,乖乖地返回了省城。后来,她常来。半年,仨月,总会来一回。但她不再去文化室“参观”,而是把韩起科叫出来,甚至叫出监区,叫到招待所她房间里“谈话”。因为他是“假释”的嘛,可以“自由”走动的嘛。
那种“关心”更接近于“管教”
一年多以后,在一次很偶然的谈话中,那位分区监狱长突然听到韩起科居然称呼他那个远房外甥女为“我薛姐”,好不吃惊,愣怔过后,傻傻地问:“你薛姐?嗨,叫得还怪亲热底哩!她啥时候认了你这个弟弟的?啊?一眨眼都‘薛姐’了?好嘛!”韩起科红红脸,强词夺理道:“叫个姐又有啥哩?我们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分区监狱长的两只眼瞪得更大了:“你还想干啥见不得人底事咧?啊?你小子也跟我学坏呢咧,啊?你们到底干啥事了没有?孤男寡女、烈火干柴的。快说。”韩起科当然不会跟他说实话。其实,那时候,他跟她(准确地说,应该是“她跟他”)还真干了一点“坏事儿”…………那是结识“薛姐”后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工程规格不高的省道县道纷纷结束了让人极为头疼的泛浆期,中断了二十多天、小一个月的公路长途交通刚刚得以恢复。那天“薛姐”突然又来哈拉努里看望韩起科。说“突然”,是因为以往“薛姐”来哈拉努里,事先总要告知一声,打个电话,写封信什么的。但这一回,事先不仅没有发任何“通告”,而且到哈拉努里后,也没像往常那样,“下榻”监狱招待所,而是在离监狱挺老远的一个街区,找了个背静的小旅社住下了,真有点地下工作者搞秘密接头的味道。办完住宿手续,交完了预付金,服务员带她进了房间(她特地要了个小单间),打开窗户子,前后左右上下仔细察看了一下环境状况,放下那两片并不干净的窗户帘子,换上自己带来的那双棉拖鞋,这才神神秘秘地打电话到一监的“文化室”,通知韩起科,赶紧去看她。
韩起科虽说感到十分意外,但异样的惊喜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个中原由的那种心跳,让他几乎是一分钟都没耽搁,撂下电话就跑到管教那儿,胡乱找了个由头,请准假,去了那个“红星旅社”。他感到意外,是因为“薛姐”刚走不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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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面相隔的时间从来也没这么短过。这也是“薛姐”这一次来之前不敢声张的原因之一。她怕“老舅”因此而起疑心,怕他上她爹妈那儿去告状。老爹虽说只是个科长,但毕竟是军区的老同志,自己的闺女有事没事地老往监狱跑,去找一个假释的“男犯”,他能容忍吗?万一知道这情况了,这位文化不高,但原则性很强的老军人能有她好受的?那天见了韩起科,她跟他说的也只是,办事路过这儿,顺道拐过来看望一下。她不希望给韩起科造成一种印象,她是专门来看望他的,而且已经到了“迫不及待”想见他的程度。
她不想在他身上惯出啥毛病来,把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以后再没法相处。在韩起科之前,她交过男朋友。两三年里,交了好几个,但一个也都没存住。这也是那位“大舅”要说她“肥的吃腻了,想上这儿来改换改换口味”的原因。但那些男朋友之所以最后都没能“存住”,她觉得真的不怪她。这些男孩中,有干部子弟,也有平民的孩子。家境自然殊异,本人性格爱好相差也挺大。但相继都离开了她,她最后总结教训得出一条,如果一定要从她身上找原因,只能怪她为人太热情,待人太真心。一点余地都不留,把他们一个个都惯坏了宠坏了,以为自己真是他妈的啥“白马王子”,回过头来,又不把她放在眼里了。那天,她对韩起科说,她只能在这儿待一天一宿。她说她上一回去文化室的时候,就发现他老借用公家那个砖块式录音机听歌。“你这习惯可不好了。老公私不分,我不喜欢。一个录音机才多点儿钱嘛?咱们贪这便宜干啥?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掌勺的学大厨,跟着吹唢呐的吃豆腐。(以往,这一带雇和尚道士打鼓吹唢呐的上家里来做丧事,中午晚上吃”工作餐“时,菜肴多以豆腐为主。)你这个小文盲,自己在这种环境里,就得知道要管住自己。再说,我看你老喜欢听那种哥哥啊妹子啊你爱我我想你的歌。这种歌有啥意思么?叫你‘小文盲’,你还不警觉?得匀出点时间,多读读书看看报,不比啥都强?!”
一边数落,(就像数落儿子那样,)一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新买的卡式录音机,还拿了两套春夏际换洗衣服,往韩起科手里一放。韩起科的心就热辣辣地通通直跳。
那一段时间,韩起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是很特别的一种感觉,慌慌地,痒痒地,又没着没落地老盼着能再见这位“薛姐”一眼。这在他,可以说是一件破天荒的事。在此之前,韩起科可以说从来没为女人动过心。在冈古拉的时候,他不想,是因为年龄还小,又一心扑在高福海托付的各种工作上。后来进了监狱,那帮子劳改员闲不闲的,嘴里倒是整天不离女人。但于他,也就是在一旁偶尔地听上一耳朵,偶尔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冲着遥远的地平线,发发呆,红红脸而已。但“薛姐”的突然出现,却让他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异样感。她的絮叨、体贴和专制,都让他心动,让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暖和酸涩。他忽然觉出,自己是那么地需要一个人,一个女人来絮叨他,“专制”他,同时又能给他别人替代不了的那种“体贴”。也许这跟他自己从小没有爹,没有妈,没有哥,没有姐,但从来又都以强者的嘴脸出现在冈古拉所有人面前,而现在又一下遗落在人生最低谷之中有关吧。“薛姐”每回离开,都让他感到怅惘。一生中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空虚”。从高福海那儿,他曾得到过“关心”。但那种“关心”更接近于“管教”。而且是强制的和强硬的。他赞成这种强制和强硬。他以为人需要的就是这种强制和强硬。
十几年来,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狡猾”地掩藏起自己这种渴望
接触了这位胖胖的“薛姐”,同样有一种强制和强硬,但这里的的确确多了一份他从未经历过的“温暖”和“体贴”。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那么的喜欢听她唠叨,为什么竟然跟个小狗似的,那么顺从地由着她叫他“小文盲”,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专制”。在此以前,在高福海的安排下,他和人们的关系从来就是“管教”和“被管教”的关系。不是他被别人管教,就是他在管教别人。而那时候,别人的管教(包括高福海的管教,当然也包括这几年在监狱里受到的那些管教),只会让他紧张,有时还会引发一阵阵心的痉挛。但胖姐的“管教”却让他放松。这种放松让他找回当年走进荒原深处野林子里的一种感觉:四仰八叉,随地一躺,微微合上眼睑,放缓了丹田气息,松弛了身上每一块肌肉,设想自己好比一块太阳底下慢慢解着冻的油脂,正在脱皮懈骨地瘫软下来,融入身下这酥松的大地;这时节,由着黑蚂蚁慢慢爬上自己脸庞,听着林下风悄悄在四处游逛,而后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感觉一种暖暖的强大地气慢慢把自己托上蓝天的幻象……他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渴望见到那位胖姐姐。他甚至被自己的这种“妄想”震慑住了。“我想干吗?”他问自己。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狡猾”地掩藏起自己这种渴望,他不让自己在她面前流露这种“渴望”。他怕自己的这种“渴望”会吓跑了她。他觉得“薛姐”跟那些政府工作人员一样,只是来教育帮助他的。不管这种帮教是多么的贴心,细致,既然是“帮教”
,就总是有时限的,也总是有局限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搞不明白这位胖姐姐为什么要那么关心他?他总是在暗中告诫自己,知足吧,别太那个了,否则,“薛姐”下一回就不肯来了。
要是,她突然不再来了,会咋样呢?有时,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甚至都不敢再想象下去。
他会立即慌慌地去干别的事情,以努力驱赶掉这个能让人感到有点绝望的念头……但这一回,“薛姐”却在离开哈拉努里仅仅一个月之后,又“秘密”地来看他了。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做得这么“秘密”?因为……因为……因为她……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的惟一的回答是完全不可能成立的。但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虽然仍不能最后确定“薛姐”把事情做得如此秘密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一种狡猾的窃喜,一种无名的焦虑,一种惶惶的期盼,甚至还有一种舍命搏一把的赌徒心态,再加上放下电话时那种异常的心跳,都让他认定,不管等一会儿见了“薛姐”,听她为她的做法说出什么样的理由,他都肯定,这一回她只是为了看他而到这个哈拉努里来的。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他不敢深想下去……“他们准了你几小时假?能在这儿跟我一起吃顿晚饭吗?”那天,他不无有些忐忑地进了“红星旅社”那个房间,“薛姐”便这么问他。
“不能……我还得回监号参加晚点名……”他讷讷地答道。
“点啥名哟!你在假释中,怎么那么嗦!不能吃晚饭就算了,赶紧把里头的衣服换换。
你瞧瞧你,都跟个脏猴似的了!我看这旅社隔壁新开了个洗衣店,送那儿洗,也不算贵。刚才我去问了,这会儿送洗,赶明天一开门就能取。快换吧。“她催促。”别送洗衣店了。这钱……“他慌慌地说。”这钱我给你掏。瞧你这抠门样儿!快换呀。试试我买的那套衬衣衬裤。我瞧着可能有点大。“她再催。他只得放下手里的录音机,赶紧脱衣服。她却一下脸红了,走过来冲他那正在解衣扣的手,狠狠打了一巴掌,啐嗔道:”你冲谁脱衣服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