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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潮-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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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张人脸模模糊糊,忽扁忽圆,忽长忽短,无着无落地站着。他心里盘算着如何跟葛老太太要钱。他也学会算计人了,这并不说明他见识短。其实,这会儿的葛老太太也在算计他呢。她躲在楼上客厅里边吸烟边看电视。电视里的风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闲地晃荡着。女儿孙艳萍上楼来说小乐叫呢。葛老太太说,让他叫吧,有大黄陪着他呢。赵小乐又劲儿劲儿地吼了一嗓子。葛老太太饶有兴味地笑着,这小子嗓门真野,叫驴似的。艳萍去下楼告诉他,就说俺不在家去公墓了,让他去公墓找俺。公墓?娘咋能这样呢?葛老太太说,娘今儿有点病,一天到晚都胸闷。孙艳萍说,拿药给你吃。葛老太太扁扁嘴巴说,甭拿药,遛遛赵家人就是娘最好的药!孙艳萍不高兴地退出去了。赵小乐等得不耐烦了,抬腿就想往里闯。刚一迈步,大黄狗没叫没咬就蹿起来,前爪直抵赵小乐的咽喉。赵小乐吓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儿退了回来。大黄狗也十分乖巧地缩了回去。赵小乐十分可怜地笑笑,笑是苦挣出来的。人的苦处每每是不相同的,伺候人的营生,必须得遭得起大罪。他十分尴尬地看着狗,觉得这狗跟葛老太太一样不可捉摸了,连眼前雪夜里黑影憧憧的小楼也变得恐怖和神秘。
  雪灯会如期举行,赶集归来的村人在黄昏的时候将那憋了好长时间的灯谣唱出来。天一煞黑儿,赵老巩和赵小乐就将灯盏挂了出来。村委会的喇叭吼的没完没了,震得街筒子乱颤。村委会要集中各家灯盏到桥东,那么,桥西就是葛老太太独挑的雪灯会了。按这块地埝的古老风俗,家家户户都要挂灯出来,借灯除邪,借灯照福,讨的是往后的运气,特别是茔地灯,说头更多了,家族的兴旺全靠茔地灯托着呢。茔地灯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几盏灯是对先人不孝,所以村里做空地灯的只有葛老太太和赵老巩家了。除了茔地灯,赵老巩还将做的六盏灯在东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挂,就已经十分惹眼了。赵小乐帮着赵老巩将灯挂妥之后,就找秀秀去了。他从葛老太太的茔地灯里挣到钱了。村人呼啦啦将灯挂在东街,让葛老太太尝尝在西街独挑孤灯的滋味是啥样子。赵老巩坐在那盏八福灯底下吸着短而粗的烟斗,看着提灯奔走的村人。几乎褪成黑灰颜色的青布棉袄,斜斜地披着,老人脸像一盏老灯悬在那里。
  嘡——嘡——嘡——村委会守喇叭的朱全德一边敲锣一边喊,点——灯——喽——然后他就指挥着各家各户挂灯。朱全德猛然发觉桥东街的灯稀稀拉拉,有的已挂好的灯笼被主人摘走,飘飘忽忽的灯影流过小木桥,朝桥西街移去。朱全德手里的锣也不敲了,朝桥西方向张望了许久。赵老巩也觉得不对劲了,弓一样的眉毛唤出疑问:“老朱头,这是咋回事哩?”朱全德叹一声,八成是葛老太太出啥么蛾子啦!赵老巩寒了脸,气得忿儿忿儿的。他经心巴意地来了,眼巴眼盼的雪灯会就这鬼样子?老人生闷气的时候,他身边的灯笼几乎都撤光了。老人说到那边看看,许是又改章程啦。朱全德踏着雪走了,赵老巩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脸子跟他去了。但没走上木桥,赵老巩就看见西街密密实实的灯笼十分火爆。星星灯、荷花灯、蟠桃灯、属相灯、灶王灯应有尽有,挂了满街筒子。老人看傻了眼,好多年没见的灯这回都见了。他不知是村人晕了头还是葛老太太施了啥魔法,连最讲究的八仙过海灯和猴栖金山灯也被天王玉柱托出来了。赵老巩,快把你的灯盏拿过来助阵吧!黑暗里有人说。赵老巩恼怒地说,俺才不跟葛老太太搅骚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说赵老巩还记仇呢,然后就抱着孩子赏灯去了。村巷里的喊声粗厉、亢奋。悠长。朱全德拎着面饼大的铜锣凑到赵老巩跟前说,老哥,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原来是姓葛的出了血本,在西街挂盏灯当场就奖五十块钱,她还花钱请了皮影班子,一会儿就在桥头唱上啦!赵老巩木呆呆地愣着,不吭,浑身像灌了铅般沉重。他的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被灯一照,猴腚似的红着。世道变啦,过去葛老太太这号人就是有一座金山,也换不来一顿热饭。赵老巩自顾自说,一张冷灰色的老脸空空静静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灯,一片模模糊糊的脸。忽然,赵老巩看见葛老太太神神气气地过来了,便赶紧扭了头,缓缓往东街走。葛老太太悠闲地走在人群里赏灯,她身边又一个老太太就是她大姐葛玉梅了。身后拥着一群人,大黄狗摇着尾巴钻来钻去。灯影里的葛老太太眉啦眼儿的不显老,标标致致的模样,气韵逼人,只有细心人方能瞧见她的下眼睑赤红发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远就瞧见走路的赵老巩。她便紧走了几步,声音很甜地喊了一声赵老巩。赵老巩装没听见,哼一声,快快地走了。走路时把雪地夯得微微颤动了。葛老太太见赵老巩灰溜溜的样子,从心里往外舒服。眼皮子前边的事她总也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偏偏很当回事的。
  赵老巩被桥西街雪灯会的阵势搞得很伤感,默然不语。他竭力不看那灯。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乱,人都变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坏了,看哪儿都是毛病。难道是俺错了?天错地错俺赵老巩怎会错呢?天旋旋地转转,木桥、老树和灯笼倒过去了,人流倒着流动,雪地在天幕上悬着。颠倒着看小村雪灯会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着朱全德,不知不觉溜出人群,到村口小卖部赊了一瓶老白干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来。喝了酒,他腋下便涌出一注汗来。走上东街村巷时,远远地就瞧见他那六盏灯笼悬在蛤蜊皮子堆,守着孤灯喝问酒,老脸便有了红红的酒晕。他两眼昏花,眼睛的确不中用了。房顶和树桠上的积雪被风吹落了,落在灯盏上,落在赵老巩的脸上肩上。他抹了抹脸上的落雪,脸上水水的像落了泪。忽然有一辆汽车停下来。赵振涛和男男从车里钻出来。男男扑向赵老巩喊着:“爷爷——”
  赵老巩搂着男男:“看灯来啦?爷的灯好吗?”
  男男说:“好,爷爷,你咋不搬到那边去?让我和爸爸好找哩!”
  赵老巩愤愤地骂:“那头是葛家花钱买的灯,爷爷不跟葛家掺和!”
  赵振涛笑笑,让男男陪着赵老巩。赵老巩推了一把男男,说你跟你爸看吧。正说着,四菊与刘连仲说说笑笑走过来了。赵老巩没瞅他们,他们啥时从他身边离开的,也不知道。走过桥头,赵振涛看见熊大进、米秀秀、赵小乐和海港的工人都在赏灯。不一会儿,赵老巩就听见桥头歪脖子老树挂的陈年老钟给敲响了。这古钟造于光绪年间,是小村变迁的见证人。这些年村里装了喇叭,古钟就闲挂着成为小村一景。村委会规定,不发生海啸一类的大事情,钟是万万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着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灯扎了窝子,人也扎了窝子,古钟沉闷粗厉的声响,像落了炸弹,在人窝子里炸了。密密的人头齐刷刷扭向桥头,远远近近射来惊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们就呼呼涌涌往桥头挤了。朱全德从旁边电线杆上摘下一盏灯笼,高高地擎在手上,看着黑压压聚来的村民,脸色十分庄严。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朱全德,有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朱全德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怵这钟声的。他手托着灯笼,灯光将他的面孔映红。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朱全德一本正经狠声狠气地说:“都听着,村委会早就发下通知,全村人在桥东街举办雪灯会。咋不知不觉转到西街了呢?村委会的统一规划都不听了!”人们嚷:“你算老几?你给钱吗?”朱全德又说:“从这个钟点开始,所有的灯全移到东街去!”朱全德话没说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有一点是一致的,这个挂灯事件远远不够敲钟的分量。有人气愤地吼,东街西街不一样么?西街上挂灯有钱呢!你不就是给赵老巩找个伴么?葛老太太和她姐姐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两张快活的脸淡淡地映着蓝灯笼的晕光。
  钟声响过之后,赵老巩心头一紧,呆呆地朝桥头方向张望了很久。走过去听见朱全德与人们争执,老人心脏一热,眼窝真的汪了泪,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将两滴泪抹碎了。不多时便有零零星星挑灯的村人走过来,看见呆傻的赵老巩就说,赵老巩,朱全德敲钟给你拉伴儿呢。这老爷子大冷天苦撑个啥呢?呀,六盏灯往西街一挂,就是三百块哪!赵老巩听了就恶煞煞绷起老脸,骂:“滚!”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把村人骂走了。赵老巩抠抠搜搜从青布棉袄兜里摸出铁钩子,将六盏灯一下一下摘下来,挤到一处逆风的地方。这时老人的脸猛然间像黄裱纸一样黄了,他的眼睛却是红红的,牙齿咬着嘴唇,硌出了血。他一只枯瘦的手弯曲着颤抖着伸进八福灯里,拔出一根洋蜡,往灯纸一歪,八福灯就燃烧起来。迎了风口,那五盏灯也轰地着了。阵风卷来,火舌蹿动,舔灼黑黑的天穹,飘起了纸灰,一片一片漫天弥散。赵老巩泥胎似的站立不动,连棉袄袖爬着火苗子都不知道了。
  狗日的,今日就是今日啦!赵老巩想。
  雪灯会的第三天,是本月第一个有日头的日子,赵小乐背着猎枪打了一天兔子。他发现赵老巩在焚烧灯盏之后却破例精神起来。很快,赵小乐就看见葛老太太的大黄狗从老河套里颠过来,它的前头是葛老太太和她姐姐以及孙艳萍等人。他们摆完茔地灯回村去了。赵小乐看见大黄狗遥望着西天时叫时停,叫声失去往日的急躁,狗的视线里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景象。日头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阴了,模模糊糊老帆颜色的天幕铺下晕晕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动着说不清的东西。赵小乐觉得这天景儿够怪的,拎着兔子很猥琐地回了家。他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看见老爹蹲在灶台边吸着烟斗。赵老巩烧了灯以后身子骨没垮,但他顿时苍老了,话稀,脸上快快地愁。他显然无法应付眼前的事了,雪灯会变得那么遥远,不再属于他了。葛老太大毒哇。夜里朱全德来家里看他,呆到很晚很晚才走,望着憨头憨脑的赵老巩,就有太极斧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闪着那个记忆,却躲不开。赵小乐将两只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溅起一片草灰。他这时看赵老巩的脸干瘪而细长了,就像过去穷人的钱褡。赵小乐觉得父亲可怜,就来句宽心话,爹,让四菊熏了兔子给你下酒。赵老巩看了儿子一眼没搭腔。他心里正盘算着夜里给墓地上祖坟摆茔地灯的事。过去守灯是很讲究的,谁做灯谁守灯,若是做灯人亲自上了坟地,那就是宝地家族的荣耀了。如果夜里丢了灯或是毁了灯,守灯人要挨罚的,罚守灯人在雪地里给坟头跪上三天三夜。赵小乐在天黑时候吃完了饭,穿上绿色棉大衣,怀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门。四菊看见他的影儿喊:又干啥去?赵小乐也不停下来,甩回一长腔,俺去找秀秀。街道两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灯笼悬在空中。月儿刚一露头,就被阴云埋了,雾就落下来,老蟹湾从没有过这样稠乎乎的雾,使赵小乐的眼前像稀粥一样糊涂了。到了葛老太太家,赵小乐索了两千元订金,等灯守妥了,葛老太太再付另一半。黄昏的时候,葛老太太已经带领家人去老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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