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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动了情,也是很细腻的啊。我大为感慨。
小迷糊冲我挤挤眼,故意大声对老龚说:“哥们儿,你那围脖儿,谁的搞?”
集体户男生都明白这典故,一起哄笑。老龚纵是脸皮厚,也闹了个大红脸。男社员反应比较迟钝,不大明白。老庞还直夸呢:“真挺带劲啊!赶明儿上敦滑,咱也买一条。”
老庞活儿好,总是最先刨到地头。返过身就帮老龚他们这一组刨坑。实际就是有意往关美玲身边凑乎。老龚感觉没面子,就说:“老庞啊,你有劲没处使,去跟老牛练练摔跤,我们这儿不用你掺合。”老庞这句话倒听懂了,他嘻皮笑脸地说:“革命同志嘛,互相帮忙,算个啥?”
李家轩听不下去了,就说:“老庞,你昨晚没搞‘运动’,今儿劲头这么大?帮谁不是帮呢,你咋不帮帮咱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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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迷糊就说:“帮你,你有围脖吗?”
家轩啐了一口:“狗屁,我有吼房!”
田间劳动中的争风吃醋,具有娱乐性,无形中降低了劳动强度。女生们都明白自己是争夺对象,洋洋得意,却故意做娇羞状。听到涉及黄色内容的戏谑,还要红着脸骂一声“缺德”。在心里头,却巴不得男生和男社员为他们打破头。
我们青年时代的“再教育”,绝大多数就是在这种氛围里进行。所谓贫下中农语重心长地教育城里娃,都是当时的文人在扯蛋。
我们的青春期启蒙,我们的性启蒙,都是在老屯们干活时津津有味地谈牲口交配时得来的。
老屯们没有“性爱”的概念,也没有“水乳交融”的遐想,关于男女之事,只有一个字可表述——“干”!
我们当然不承认事情只有那么简单。可苦的是我们那时谁也“干”不了,只能闭着眼瞎想。
春天里,杏花、桃花次第开放,最后是漫山遍野云雾一样的梨花。我们各自钟情着或怀念着某个女孩,在上工和放工路上,大唱《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边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那年头,报纸、书刊上的词汇味同嚼蜡,这歌里,仅仅是“梨花”、“天涯”、“柔曼”、“轻纱”几个词,就激起了我们无限联想。
我们将来的“喀秋莎”,当然是纯洁,美貌,温柔。可是,她是谁?她在哪里?她何时才能属于我?
就在这种甜蜜而又苦涩的期待中,浪漫的“春惊”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天,是在半山上一块很偏僻的地块上种玉米。下午五点多钟,彻底完活儿。老庞长出一口气,把镐头一扛,吼了一声:“收工!回家!吃大碴子饭(碎玉米饭)喽!”
小迷糊接了一句:“吃完饭,什么地搞?”
嘻嘻哈哈中,人群三三两两往回走。斜阳照在葱绿的山凹里,落叶松林优美如幻境。有金花鼠在树干上窜来窜去。这东西大概是松鼠的一种,脊背上有五条黑色条纹。
春风拂面,人生的这一刻很惬意。
在当时的农村,除了春节能放五天假,其余时间,只要人睁着眼睛、脑袋顶上有日头,那就要干活儿,一分钟也停不了。本来,老农的生活完全不必这样紧张,一年的闲日子应该有三分之一。可是自从“公社化”以后,集体劳动,按出勤率算收入,多劳多得。那时候,农民不大聪明,以为工分越多,钱就越多,结果都拼命延长工时,没活儿也得找出活儿来干。工分总额一多,就不值钱,大伙就又拼命延长工时,多挣工分。恶性循环,把自己搞得跟老牛似的。
春耕最后一天,早收工一个小时,人人都觉得占了大便宜,乐从心头起。
老龚说:“听说山后有咱们校一个集体户,咱们今天去看看?”
“好勒——”大伙儿一阵欢呼,返过身,就去翻山。
从小路翻过山顶,一群城里打扮的青涩少年扛着镐头、挎着种子篓,鱼贯而下,穿过碧绿的落叶松林,直奔山凹里的小村而去。
这样的少年,只有在那个年代有;这样的景象,也只有那个时候有。我们前途莫测,却傻掂掂地乐,在春日的黄昏里,劳累了一天,还有心思翻山去串门。
小村里的集体户,果然是我们校初二的一帮同学。
这村子,是真正的山村,连个平道都没有,跟东甸子那样的大屯不能比。集体户也很寒酸,模样就是一简陋人家。大部分人都劳动去了,不在家。在家的两三个人,神情很寞落,无精打采混日子的样子。我们跟他们聊了聊工分值多少钱,劳动累不累,最近回长春了没有,双方一时都觉得挺亲。坐在他们凋敝的小院子里,闻闻空气里弥漫的柴烟味儿,还真是有陶渊明的感觉。
呆了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主人盛情挽留,老龚就说:“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家里都做了饭。再说这十几口子,饿狼似的,哪能让你们招待?”
一声唿哨,我们便告别了山沟里的校友,往回返。此时,夕阳已经衔山,金光万道。翻上山顶时,我们不由得停下脚,只见下面东甸子的原野郁郁葱葱,公路如细线,村庄如棋盘,千树梨花,正漫扬轻纱。江山是如此多娇,生活是这么地好,叫人怎能不想起“喀秋莎”?
老龚带头,我们又唱起了苏联歌:“歌声轻轻地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那种深情与惆怅,正与眼前景色相合。有关、梁两大美人在,我们的歌,就越发婉转,多出了不少的内容。暮色中,两美人明眸皓齿,极目远方,恰是两尊穿军装的“维纳斯”
多年以后,我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忍不住要想:幸福跟钱有关吗?幸福跟成功有关吗?或者,幸福跟发达有关吗?不,都不是。幸福,只与青春有关。
这是一个人有了阅历,才能领会的。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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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万没有想到,春耕结束,刘队长和集体户的“蜜月期”也就结束了。他的位置,早就巩固,用不着一帮小毛孩儿来帮助摇旗呐喊了。那么,我们的价值,就在于在其他方面还有没有用了。
这一点,我们应该很惭愧。我们确实没用。农村里用不着多少书本知识,要的是力气和干活儿技巧,外加一点儿狡诈。这几样,我们都没有,不是就等于废物了?
我们下乡已有五个月,看来是没有很快回城的迹象。这意味着,我们要常年从当地的老屯嘴里分一碗饭了。东甸子的老屯们看清了这一点,不再为我们洋里洋气的“大拉锁儿”所迷惑,为了利益,变脸了。
突然袭击是在某个晚上的生产队大会上发动的。开会,是为了评定工分等级。大伙逐一评价每个劳动力的表现,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儿。当时农村的男劳力,每干一天挣10分,妇女比较受歧视,一天挣6分。未成年的“半拉子”,与妇女相同,也是6分,意思是还不算男人。有极少数力气大,农活儿好的人,每天可记12分。而生产队长,是最特殊的,一天什么都不干,照拿12分。在那个“革命年代”,既有不劳而获的队长,也有同工不能同酬的妇女,这是后来的少壮学者们不能想象的。
不能想象的还有,每个人工分的评定,都是民主通过的,队长不能愿意给谁高分就给谁高分。民主的程序,很奇特,就是大家喊“行”或者“不行”,以分贝高的意见为准,大致还比较公平。
轮到评定集体户时,突然冷了场。
过了好一会儿,刘队长说:“提嘛,反正集体户不是外人。”这句话,简直阴险之极。只听老庞接上就说:“我看集体户女生干活儿还行,给6分可以;但是男生太不着吊,干活儿水裆尿裤,给10分太高了点儿。”
他话音刚落,就有群众一哄声地喊:“对,给8分。”“8分也高,给6分。”“6分!就6分!”
老屯们自己的帐算不开,但跟我们算帐可是清楚。给了我们6分,我们就少赚了,他们就能多得。这还不算,关键是,这太侮辱人,等于宣判我们不过跟女人一样。
我们想跳起来反驳,但民意实在太强大。人家也说得头头是道,哪一天,哪个人,坑刨浅了;哪一天,哪个人,活儿太慢,都一一道来。我们目瞪口呆,敢情这“贫下中能”都是干间谍的出身。
最后刘队长出来收场,他肯定了大家的意见,原则上就定6分了。其中老房、王亚奎、冯长骏活儿稍好,可给7分。众老屯又是一阵叫好。
我们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孤家寡人”,什么叫“大势已去”。
原来,我们被刘队长给耍了!
社员大会开完,我们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想想三个月前,我们是何等威风,那还是刘队长一日不可缺少的御林军;如今价值一失,沦落到大人小孩都来踩,连个男人都不算了。
在我们眼里,东甸子一下就暗无天日了。回到集体户,老龚拿起我放在炕头的《译文》杂志,闷闷地乱翻。忽然看到几首乌克兰诗人舍甫琴科的诗,就忽地站起来,用浑厚的男中音放声朗读:
“我们感受到了不自由的巨大哀痛……”
他一朗读,女生屋子的喧哗就停止了。诗写得很好,全户的人都在静静听他读。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这个词的份量,有了一种要挣脱的愿望。可是,外面的夜色和原野比什么都宽广,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第二天垂头丧气地干了一天活儿,晚饭后,老龚、小迷糊、家轩和我出村去散步。小迷糊带了一把京胡,就像现下“女子十二乐坊”一样,支在腰间“吱吱咯咯”地拉。我们就这样在京胡尖锐的伴奏下,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空旷无人的公路上走。西天上是一片晚霞的血红,我们的心,也在流血。莫斯科的郊外,离我们有十万八千里。我们的希望,又在哪里?
这是我们走上社会以后的头一个重大挫折。当年,我们把它看得太重,觉得全世界都在跟我们做对。其实老农们还算实事求是的,我们的活计,确实干得不怎么样。你想啊,一帮城里的少爷秧子,能出什么好活儿?只是老农们缺乏教育手段,有啥说啥,不会哄着来,一下就冷了我们的心。
这次社员大会,把我们集体户的人分成了三个等级,我们也就从此走上了很不同的道路。
当时,老房、王亚奎、冯长骏也很颓唐,毕竟他们只比妇女高一分,仍然是个半残废。所以那几天,男生们都还能同仇敌忾。
女生们最辉煌的时候到了。“贫下中能”的肯定,比什么都重要。小姑娘们说话走路都傲了十分,与少壮男社员打情骂俏,就更有水平啦。相比之下,男生们简直还没脱哺乳期。我们不明白,那些男女间的暧昧语言,女生们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终于有小道消息传来,说集体户最丑的女生曹凤兰,和老庞搞到一块儿了。某一天,老庞趁老婆不在家,把曹凤兰放到自己膝盖上坐着,被人当场撞见!
男生们乐不可支,心想你们也有出大丑的时候。可是,这两人就跟没事儿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村里人传是传,都还不能确定。集体户开会学习时,家轩就阴阳怪气儿地拿话敲打:“那坐大腿的滋味儿,是个啥滋味儿呀?”
男生们捂着嘴直乐。那边厢曹凤兰听明白了,脸一下涨红,起身说了一句:“你们真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