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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太阳,有亮度,没热度。早上,我们抖抖瑟瑟地从土坯房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内心如死一般。这每到来的一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盼头?无论是书上,还是在电影里,都说我们已经过上了千载难逢的幸福生活。可是,我们的幸福,在哪里?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我们户来了三个不速之客。是长春二中初二的三个小子。为首的姓曲,绰号“水曲柳”。他们户在林胜以北的山沟里,是跑来“串户”的。一路不知走了多少家,瞎猫碰死耗子,撞到了我们户来。
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按知青的老规矩,满招待。不过,无米之炊,我们也变不出花样来。好在他们不计较,也跟着吃盐水煮土豆。
这三个家伙,文革武斗时是好手,真正上过阵、攻过坚的。据说,当年在二中造反大军里,当过敢死队队员。提起热兵器打仗的事情,如数家珍。当年长春的我方一派中,有一位五十中的学生领袖,在偷袭战中被乱枪打死,被我派尊为“烈士”。水曲柳对那个家伙则不以为然,说:“那小子,什么东西?亡命徒。他不死,谁死?”
三个小子一住下来,就不想走了,大概是认为找到了臭味相投的知己。每天跟我们侃山,讲武斗的趣事、造反派里的绯闻、捉弄老师的手法,天天侃得嘴冒白沫。说来,水曲柳他们也是干部子弟,一副牛逼朝天的模样,不过,他们却不是精英。在“大革命”前,是小混混,与我们班的老成、老杨、小陈、小涂根本是两路。当年的干部子弟,不是极好,就是极孬,很少有中间状态的,
水曲柳他们来的时候,正是“电炮事件”结束后不久,我们和老房、关美玲他们正执行停战协议,谁也不干扰谁。庞德海一伙道德败坏分子就乘虚而入,公然跑到我们户女生房间,躺在炕上聊天、唱大戏。有时唱得高兴了,分贝达到80,间或还有浪笑。
一开始水曲柳没大在乎,他们毕竟是来作客的,不好说三道四。后来感到不对,就惊讶地问:“是什么人在那屋?老屯吗?”
我们说是。
水曲柳一个鲤鱼打挺儿,从炕上翻身起来:“你们真是让人骑着脖梗拉屎!老屯怎么敢这样?”
我们跟他们讲了“分户”的经过。
水曲柳一听,有点蔫了:“原来那帮骚货不归你们管了,不然,集体户女生天生就是男生的‘码子’。他老屯还想开开荤?”
水曲柳怏怏不乐地躺下,继续侃他的“5。3 围攻工大事件”。但是对面屋子里的狂浪笑语,时时干扰他的思路。终于,他忍不住了,起身,站在炕上,隔着房梁冲那屋喊:“你们那屋的,在‘打圈’吗?打圈也不找个背静地方!”
那边屋子里略为安静了一下,接着浪笑声又起。水曲柳较上了劲儿,索性就一声连一声地喊。
老庞的脸终于挂不住了。我们的门,被他一脚踢开。
他身披一件蓝棉大衣,抖了抖肩膀,横了水曲柳一眼:“谁喊的?你们是哪的?”
水曲柳从炕上下来,站在他对面,面不改色:“我们是三家子公社长春二中集体户的。”
“你们干嘛来了?”
“你算老几啊,管得着吗?”
老庞又抖了抖大衣:“我是民兵队长,问问怎么的?”
水曲柳轻蔑地一笑:“不就是老屯吗?你吓唬谁呀!”
老庞大怒,上前就要抓水曲柳的手腕儿:“你说谁老屯?”
水曲柳往后一撤,嗖地一声,从裤腰上拔出了一柄步枪枪刺。那东西像匕首,两面是血槽,闪着乌光。这小子摆好了架势,一晃头:“怎么的,要干架?”
老庞倒也没慌,定了定神说:“小爷们儿,我跟你无冤无仇,来来,咱说明白了,再打!”
水曲柳就问:“你不是民兵队长吗?”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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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
“知道。”
“那还调戏妇女?”
老庞横了一眼,说:“那屋里,有你妹子?”
“我操你妹子的!”水曲柳大怒,跳起来就刺。
老庞连忙躲闪:“呀,呀,还敢杀人?”
“我剁了你个鸡巴!”
“使不得!”我们几个连忙拽住他胳膊。
老庞见水曲柳要动真家伙,好汉不吃眼前亏,说了句:“你们等着!”回头就走。
其余几个少壮农民,更不敢呆,慌慌张张跟着离开了集体户。
我们这边立刻一阵欢呼。女生屋里,有人骂了几句“肮脏”,也就没有动静了。
水曲柳哈哈大笑:“你们唱够了?该我们唱了吧?”说完,就唱起了当时的所谓流氓歌曲《囚歌》。
我在这里,遥望家山,
不见老母,慈祥的脸。
过去的欢乐,
往日的幸福,
什么时候,
才能重见……
歌声挺凄凉,与当时我们的痛快心情不大相吻合,但我们却唱得如醉如痴。
这歌,不知是什么人写的,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流传的。反正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歌,是个异数。它就在边缘的民间,被我们这些人传唱着,很有神秘感。
水曲柳他们的到来,给我们几个注入了强心剂。我们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愿意按照别人安排的方式来生活的人,大有人在,不止我们几个。
两天后,我们一块儿兴致勃勃地去官地公社逛街。沿着积雪的公路,走了十多里,来到了公社的小镇上。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可逛的。那年月,街上没有私人商铺,公家的百货店和小饭馆,都很寒酸,只比东甸子热闹一点儿。
在小饭馆里,大家凑钱,吃了一顿饭。没有纯粹的大米饭,只有掺了玉米碴子的米饭,不好吃。好在菜里有油,我们已经是很久没吃油了。
吃完,觉得没解馋。出来看见街边有居民养的鹅,一群群的,到处在觅食。水曲柳就问:“你们想不想吃鹅?”
我反问道:“想买鹅?哪有钱?”
水曲柳嘻嘻一笑:“买?用不着买。想吃,咱们今晚就能吃!”说着,他把军大衣扣子解开,跟一个同伙向一群鹅走去。
街上人多,没等我们看清他们干了什么,两人就回来了。他俩掀开了大衣的衣襟,我们都愣了——每人怀里揣了一只鹅!
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往回走。路上,水曲柳向我们介绍经验:“抓鹅,要把鹅脖子拧到翅膀底下,掖好。这样,它就既不叫,也不会死。晚上,咱们就煮鹅吃吧!”
回到东甸子,天刚擦黑,我们迫不及待地动开了手。水曲柳手脚麻利地杀了两只鹅,用开水褪了毛,去掉内脏,扔进锅里煮。没有佐料,只放了盐,不到半小时,满屋子就是一股香气。
鹅汤终于煮好了,我们连饭都来不及做了,就盛出来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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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一层油。这样的美味,终生难忘!
艰苦惯了的人,吃了一点油,就腻住了。两只鹅,我们竟然吃了三顿才吃完。口中余香,几天不散。
这天,酒足饭饱,水曲柳又跟我们胡吹他在武斗中的战绩。老龚偶然提到二队集体户那帮小子以前曾来寻衅的事。水曲柳一听就火了:“还有这事儿?他们是哪的?一中的?走,去找他们,给你们报仇!”
我们一伙气势汹汹,来到了二队集体户。
集体户只有两个女生,其余的都回长春了。没找到人,水曲柳很不甘心,又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户?”
我们说:“一队集体户也是一中的。”
“走!”水曲柳抬腿就走。
一队集体户也是人不多,只有一个小帅哥在男生屋子里。水曲柳跟他搭上了话,互相寒暄了几句。
小帅哥说:“你们坐,我去给你们烧点儿热水。”
帅哥在外面忙,水曲柳对我们说:“冤家路窄。这小子得罪过我,他没认出我来。等会儿看我的。”
一会儿,帅哥拿了几个碗进来。
水曲柳说:“你先别忙,我跟你说几句话。你认得我吗?”
帅哥摇摇头。
水曲柳说:“你忘性可挺大!今年夏天,我到你们公社知青办去办事,一进门,没见有干部。那时候是不是你在里边?”
帅哥迟疑着说:“可能是吧。”
“我当时问你,这儿没人吗?你说什么?”
“我……忘了。”
“你说,我不是人吗?对不对,是不是这么说的?”
小帅哥个头不高,很精干,穿着极其时髦,小翻领拉锁一丝不苟。面对突然的挑衅,他倒还不失风度,说:“大哥,是我说的,我错了。”
“你很牛逼呀!那天我忙,没搭理你。你以为一中的就没人敢惹?”
帅哥还是不卑不亢:“大哥,我错了。”
说时迟,那时快,水曲柳上去就是两个“电炮”。帅哥嘴角立刻渗出了血,但他没有躲,站得仍很直,只是说:“对不起,我错了。”
这帅哥跟我们并无仇怨,我们看不过,赶紧上前劝住水曲柳。
水曲柳说:“你今天态度还不错啊。知道了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是,大哥。”
水曲柳说:“知道我是谁吗?二中敢死队的水曲柳。你们一中的要想拔豪横,还嫩了点儿!走!”他把大衣的衣襟一甩,朝我们挥了一下手,带着我们扬长而去。
出门后,水曲柳仰天大笑:“哈哈,放心吧,他们一中的今后再敢欺负你们,我改姓!”
我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就这样,每天到处乱逛,我们感觉很潇洒,远强于前一段坟墓似的生活。
这期间,我收到了父亲一封来信。父亲说,他已经从干校回来了,但并不意味着下放生活的结束,更漫长的流放还在后面。单位下令,一部分干部全家都要去“插队”,当时叫“干部走五。七道路”。这是专用术语了,就是让他们与工农相结合,不过想当工人那是奢望,而是彻底被赶出城市,去过老农的生活。父亲说,他的“历史问题”虽然查无实据,但终究也是个“问题”,所以导致这次被长期发配,连累了全家。他让我抽空回家去一躺,再不回去,家就不在长春了。信不长,也没有一贯的教诲,只是有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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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联想到父亲的身体,不敢想象他怎么干得了沉重的农活儿?又想到,难道一家人就要永远告别城市了?
命运有时候真是面目狰狞,不给人一点儿希望,非要把所有的不幸通通加到某一群人头上。明明是恶意的惩罚,却又冠冕堂皇,让你连反抗都没有理由。
我读罢信,长叹一声,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在长春,眼下还有我温暖的家。可是这家,马上要消失了。今后所谓的家,还不知道在那个乡下的土坯房里。这已经不是游戏了,是代表正义的力量对我们这类人的惩罚。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他们赐予我和我的家庭的唯一出路。
我到邻居的老农家里去了一躺,问问有没有新鲜的小米,想买一点儿给父亲带回去。父亲有胃病,他今后还要像大老张和王队长那样当农民,我没法儿帮助他,只能以此来表示一下心意。
邻居说,新小米还没有磨出来,让我等两天。
水曲柳见我长吁短叹,就问我怎么啦。我说:“老爸和全家都要下乡了。”
他说:“那你还不快回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