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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吃罢头晌饭,我们就摩拳擦掌,要求去干活儿。刘队长笑笑说:“这么老远来,歇两天再说吧。”
“也不累,歇什么呀!”我们那时候,大傻帽儿一个,非要抢着给自己戴上笼套。
“好吧!”刘队长磕磕烟袋锅。“男的刨粪,女的搓麻绳,都抻悠着干,先锻炼锻炼。”
人生的笼套,就此戴上。从那一天起,直到今天,我都没把这笼套解下来,只不过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叫法,有时侯叫“炼红心”,有时侯叫“做贡献”,有时侯叫“谋生”,有时侯叫“在岗”,反正就是稀里糊涂的卖命。
我们是在一个非常悠闲的时期切入了农村生活,所以没有感觉劳动这一关有什么难。刨粪实际上就是刨冻土。夏季里从猪圈和厕所起出来的农家肥,要掺很多土,堆成一堆发酵,到冬天被冻得梆梆硬,得用丁字镐一点点刨下来,用车拉到地里去,准备春天时候用。
头一天干活儿,感觉很新鲜。两人一把镐,虎口震得厉害,刨二、三十下就要换人。干两个钟头之后,还要歇20分钟。歇气的时候,可以回家暖和暖和。
歇完气,龚本辉到了场地,认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用的镐了,就高声问:“哪个是我的镐?”
小迷糊就吃吃地笑:“哪个是你的搞?哈哈,你的搞,你什么时候的搞?”
众人会意,都哈哈地乐。原来那个年代,“搞”这个词,在民间有色情意义,跟“做爱”有点儿接近,比如“乱搞男女关系”、“搞破鞋(婚外恋)”等等。
小迷糊一点破,几个男生就此伏彼起地喊:“这是我的搞!”“那个,我的搞!”潜意识里,暗指在队部搓麻绳的那几个美眉。说着说着,索性就点开名了:“关美玲,是不是龚本辉的搞?”“梁燕眉,最好让小迷糊的搞!”长这么大,第一次说黄段子,我们几条臭鱼真是内心酣畅,笑了个人仰马翻。
龚本辉从组户开始,就暗恋上了女虾的头儿关美玲,此时仿佛心事被点破,顿时脸涨红,朝小迷糊喝了一声:“操,你他妈有点儿正经的!”
小迷糊不买账,仍是嘻皮笑脸:“你急什么眼,关美玲不是你的搞,又是谁的搞?”
一天的劳动,在这嘻嘻哈哈中,混的挺快。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苦,只觉得成人的生活其乐无穷。
我们户的这几个女伴侣,在队部搓麻也搓得挺自在。她们跟农民,天然就亲近。对她们,倒是应该费点儿笔墨说说了。
这几个女生,原先在班里并不十分出众,成绩平平,气质一般。那关美玲还是我的集邮伙伴之一,课间有时候互相展示一下藏品。关初解风情算是比较早的,有时候在看我的集邮册时,会把手不经意地搭在我肩上一小会儿。这举动在那时,虽无人非议,但已属大胆。我那时,暗恋的却是长影一个导演的女儿,根本就没把关放在眼里。
三年的大折腾当中,我们和这几个美眉不是一个组织的。所以三年里也没见上过几面,不知道她们在干些什么。折腾开始后,我成了灰色出身的人,降了等级了,关却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再见面时,她眼睛立刻朝天。从组户那天起,就没拿正眼瞧过我。
这是我最早经历的世态炎凉,想想大革命前课间互换邮票的情景,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关的变脸,使我的集体户生活从一开始就比较压抑。
关是我们户的两名户长之一,她统辖的三名女兵跟她的出身一样,此刻也都意气飞扬。其中的郝丽珍是我小学同班同学,家在郊区,貌丑,人也笨,在小学里是灰色人物。哪曾想她的一个远房哥哥是省实验总务科的头儿,所以居然也考上了省实验。那时候的人淳朴,这样不公平的事,也没人想到里面会有什么猫腻。到了省实验,我们又是一个班,我内心多少有点儿鄙视她,根本就没把她当同学。而她在班里,也是夹着尾巴做人的。现在,这郝丽珍牛了,“红五类”,农活儿又好,从前的萎靡之态一扫而空。
那一天,我们早上干活儿回来,在刘队长家里等着吃饭。郝丽珍轮值,端了一盖帘的粘豆包,从里屋去外屋地(厨房)下锅。她用脚尖扒开门,不小心掉了几个豆包在地上。郝丽珍一气,骂了一句:“他妈了个腿儿的!”
无论在文革前,还是在文革开初的三年间,我们从未听到过女生骂粗口,那怕是那些很骄横的军干子弟。此时忽闻国骂,坐在炕沿上闲聊的男生们都面面相觑。
郝丽珍终于用脚扒开了门,进了厨房。门一关,小迷糊就嘀咕了一句:“他妈了个腿儿的!”
众人一阵轰笑。龚本辉摇头叹道:“现在这女生,唉……”
那时的女生,意气飞扬,成了户里的主导。
女生们住在刘队长家,自然就成了刘的拥护者。她们的立场,又传染给了我们,集体户自然成了刘的一股力量。此时的刘队长,立足未稳,只是个代理队长,前队长老王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刘看到了这个危机,已经有所筹划。当时正逢有个小运动,可能是叫“清理阶级队伍”吧,他便果断出手,把我们派上了用场。因此我们刚一来到广阔天地,就给刘充当了一回马前卒。
6
刘队长也要“清理阶级队伍”,他和前队长老王比起来,根基还不厚,不敢贸然整肃王的死党,因此要找个软的来捏捏,杀鸡给猴看。他抓住的,是队里唯一的一个“富农”。这富农姓于,岁数不到50,应该算中年,但生活的厄运搞得他满脸沧桑,我们只知他叫老于头。农村的所谓富农,不过是在土改前比较下力干活儿的农民,辛辛苦苦攒钱买了八垧地(一垧折合10亩),雇两个扛长活的(长工),一块儿当牛做马的干。夏天日长,给长工吃“粘干粮”(因为能抗饿),自己舍不得,光吃玉米饼子。一辈子手没离过锹把子、锄把子,放到现在,就是勤俭持家的劳模。但是一旦评上了富农,就成了三孙子,人人皆可侮辱。
刘队长下令,将老于头拘禁在队部,交代问题,不交代清楚不让回家。又特地指派我们几个男生当狱卒,交待说,适当的可以刑讯逼供。那年头无法无天,一个小小生产队长就敢行使公安才具备的权力,现在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受命刑讯,觉得很刺激,拿着宽皮带充当刑具,就去执行公务了。
老于头哪里有什么问题可以交代,让他说说怎么种庄稼还差不多。我们看主流意识的小说和电影看多了,认定了富农都藏着一本“变天账”,都是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内应,怀里都揣着毒药匕首,一心要豁出老婆、女儿给干部施“美人计”。于是就照着这个思路开干,抄了老于头的家,凡是纸张书本都搜罗了过来。
审讯开始,牛头不对马嘴。老于头天生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点木讷。天冷,他淌着鼻涕,问他一句,他卑微地一点头。问他三代,他都能说清楚。问他变天账,他答不上来。问他想不想老蒋,他沉默。
我们吆五喝六,老于头就是不说什么。
审了一天,没结果。晚上我和小迷糊值班,在队部看守他。夜长无眠,我俩就接着消遣老于头。小迷糊在学校文革中是活跃人物。跟对立派斗,冷不丁出狠手,一皮带能打得对方晕头转向。他的酷,给我印象很深。1967年末武斗彻底结束,批斗校长的事也早就停止了,我们已经金盆洗手了好长时间,这回有了个行使拷问权的机会,俩人都很兴奋。小迷糊语言尖刻,拿出一套审讯逻辑,几句话,把老于头逼到了死角。给我的印象是,变天账,有,但打死我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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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于头的态度激怒了我,我一把夺过小迷糊手上的军用皮带,喝问:“说不说?”
老于头沉默。
“不说?”我突然涌起了嗜血的冲动,武斗时虐待“战俘”的快感在瞬间重返体内。
说时迟,那时快,我猛然抡圆了皮带,照老于的鱼尾纹老脸就是一下子。
老于短暂而尖锐地呻吟了一声,两手捂住眼睛,痛苦而压抑地蹲了下去。
小迷糊对我的爆发很感意外,他走过去,喝令老于站起来,手放下。他看了看老于的伤势,说:“妈的,自个儿去洗洗!”
伤处被打了一个凹坑,血从老于左眼的眉骨处汩汩地流出来。老人走到水缸边,手颤颤地舀了凉水,洗了。小迷糊撕了一张审讯记录纸,给了老于:“把伤口摁上!”
老于按住伤口,又站直,不敢乱动。
小迷糊说:“你蹲那儿反省吧!”回头跟我说:“走,到院子里抽棵烟。”
出了审讯室,小迷糊说:“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老东西,顽固!”
“这不像在学校,你还是小心点儿。我刚才看,打得再往下一点,老于的眼睛就够呛。”
我想想,也后怕,就说:“算了,不打了。”
回到室内,我们对老于说:“你睡吧,可别想跑,想跑打死你!”
老于哈了哈腰,有很感激的意思,动作不灵便地爬上了只有一张破席子的凉炕,狗那样蜷缩着,睡了。
这件事情,梗塞在我心里30多年,今天是第一次说出来。我的亲朋好友,都不会想到我年轻时曾有过这样的劣迹。在下乡几年后,我陆陆续续读了一些文学名著,人文主义的泉水渐渐流淌到我的心田。我终于悟到,那天晚上打老于头,是我一生中最不可原谅的一个耻辱。从此,它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多少年了,我都不敢把它说出来。
如今我已是老于头当年的那个岁数了,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一个16岁少年这样野蛮地对待我,这样践踏我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那我肯定是无法忍受。其结果,不是这个小兔崽子毁灭,就是我毁灭。
但是老于头却是默默地忍受了,在那个年代,他没有抗议的权利。第二天上午,他的儿子、回乡知青于胜军来给他送饭。猛地看见老父亲左眼上的淤青和伤痕,小于内心显然是极度震惊。他悄悄扫了我和小迷糊一眼,跨上一步,想细看伤口。
老于头在儿子面前还是有威严的,只低低说了一句:“把饭撂那儿,回家去吧!”
于胜军完全明白了,喊了一声:“爹!”
老于头又喝道:“回去!”
于胜军眼睛里泪花直转,但又不敢让它流出来,怕我们说他为富农老爹叫屈,只得忍着,说了一句:“爹,你趁热吃啊。”说罢,一扭头跑了。
于胜军曾经是吉林市一中的学生,比我们大。1965年初,念到高二就辍学回家劳动了。在生产队里,算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人。他送饭走后,我把从他家抄来的书籍拿出来看。他家的书,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东西,高中课本、农业技术、历书,还有一本翻烂了的《新华字典》。我拿起一本过去的高中课本慢慢地翻着,忽然书里掉出来一张纸,落在了地上。
是变天账?
我赶忙捡起来看,原来是用钢笔写的一首新诗。我随意看了一眼。不料,却一下子进入了那诗的境界。30多年过去了,我依稀还记得那首诗的内容。
美丽的松花江啊,你静静地流,
浓浓的晨雾为江城披上了锦绣,
我在你身边徘徊,不愿意离去,
明天,我就要告别你,何时回首?
松花江啊,你静静地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