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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松花江啊,你静静地流,
浓浓的晨雾为江城披上了锦绣,
我在你身边徘徊,不愿意离去,
明天,我就要告别你,何时回首?
松花江啊,你静静地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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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最美的青春岁月带走,
琅琅的书声,灿烂的笑容,
在你身边我度过了学校的春秋。
再见了,美丽的松花江,
山里的儿子走了,谁也没法挽留,
我会永远记住你夏天的早晨,
记住你给予我的无限温柔……
诗倒不是什么绝唱,还欠斟酌,但充满了少年人的真挚。我内心一根最柔软的弦,忽然就被触动了。我知道,像于胜军这样家庭出身的学生,就是念完了高三也没什么用,大学的门不会为他敞开,他终究是要回到这山沟里来,当一辈子老农民的。我当年已经是个初级的文学爱好者,把从学校图书馆窃来的书读了个七七八八。这首诗说的是什么我完全明白。一个少年,要永远的告别城市和校园了,那种绝望感,“轰”的一声,就引起了我的内心共鸣。
我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逻辑,能写出这样纯洁的诗的人,不可能是个恶人;能培养出这样的儿子的老爹,同样也不可能是恶人。
我看看木然地蹲在墙角反省的老于头,忽然起了怜悯心,觉得自己昨晚打的这一皮带,实在没有必要。想到这儿,就对他说:“你起来,坐在炕上吧。”
老于头抬头望望我,不相信地迟疑着。
我又说了一遍,他才颤微微地爬上了炕,继而又把头深深低下。
我抡了老于头一皮带的事,很快在屯子里传开。后来我知道,这件事实际是有违乡俗的。乡亲之间,如果不是搞破鞋、当王八的问题,一般不会下这样的毒手。骂,可以;鄙视,可以;但打不可以。打人,这是我们知青来了以后才有的背谬事情。农民们心里感到震恐,知道刘队长这少壮派可不是个猪头,这回动用了小盖世太保,用铜头皮带说话,那就不是闹着玩儿的。
刘队长知道了我打人的事情,也没说什么。他知道,震慑作用已经起到了。于是把老于头又关了两天,他发了话,就放了。
这个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像水洒进了旱地里,无影无踪了。后来老于头在队里负责看仓库,干活的时候经常能遇到他。每次见到我,他都是很客气地打个招呼,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多少减少了我一些负疚感。只是,我从来不敢去看他眉毛上那个很深的疤痕。
7
我们给阎王当了一回小鬼,按现在的利益交换规律,自然会得到回报。那个时候其实也一样。刘队长早年当过兵,见过一点儿世面,不蠢。他明白,知青是个有来头的新事物,一登场,就将我们收为了御林军,逼退了王队长势力的反扑。刘队长和我们,从此开始了长达四个月的蜜月期,说实在话,他也确实给过我们不少照顾。
首先是解决了住房问题。我们在李裁缝家打游击,总不是个事。但天寒地冻,没法起房子,老刘就给想了一个办法。
我们当年下乡,国家给每个人有100多元的安家费,每个户还免费给若干木料盖房,外加白给一年的粮食。这知青头一年的生活,可说是衣食无忧,干活儿所挣的工分,都是净赚,即便穷人家的孩子也不用愁。从就业的角度看,这还是非常人道的呢。
可我们那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点儿也不领情。这笔免费的财富,都是由生产队来帮我们打理,有没有人从中做手脚,不得而知,我们也没工夫操那个心。
刘队长建议,先找某老乡让出一处新盖不久的空房,作为集体户宿舍。再从公社把木料领回来,给房主另起房,拿出适当的安家费补偿一下人家。到开春,生产队负责派工,帮人家另起一座新房子。这样的调换,原房主损失不大,只不过晚住了几个月新房。
我们的房子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解决了。生产队派人给我们糊了棚,装了电,一座亮堂堂的三间大屋,就成了我们的家啦。
我们下乡还不到一个月,看什么都新鲜,老是追问刘队长哪里有原始森林,能不能看到老虎和黑熊?东北人把黑熊不叫黑熊,叫“熊瞎子”。我们这帮孩子,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和理想,倒是个个都有“熊瞎子情结”。刘队长看我们完全是乳臭未干,就笑:“哪那么容易碰?1960年以前还多,这两年,不好碰了。我才看见过几回呀?”
龚本辉就问:“那,林子里能不能‘棒打狍子瓢舀鱼’呀?”
刘队长吃惊:“棒打狍子瓢舀鱼?谁说的?还天上掉馅儿饼呢!”说完就笑个不住,“你们这帮学生,学生啊!”
龚本辉不好意思说是歌里唱的,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可巧,去深山老林的机会,说来就来了。每年冬天,生产队都要派人进山打柴火。城里人根本没法想象,这半山区的农民用柴,全世界也罕有其匹,与英国贵族好有一比。春节前夕,农活儿不紧了,四、五个劳动力就开进山里去,住下来,伐木。把上好的圆木截成一尺多长的墩子,劈开,就成了白生生的劈柴。这种桦木、白松劈柴,现在就是比尔…盖茨老先生大概也用不起。当年东甸子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四、五垛这种劈柴。我们城里孩子哪见过这么好的木头,更想不到这样纹理清晰、没有疤节的木头,只是拿来烧饭的。当时虽没有什么环保意识,但也隐隐觉得心疼。
去山里,刘队长派了老龚、李家轩、王亚奎和我,带我们去的是大老张和另一个小伙儿。我们是孩子,但也能俩顶一个,和往年的四个壮劳力差不多。
刘队长说:“哈,这回开心啦?能看见原始森林了。山里头冷,活儿危险,有事听大老张的,多加小心。走那天把鞋里絮好兀剌草,别冻烂了脚丫子。”
这兀剌草是什么?那年头,可是大名鼎鼎。民谣曰: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兀剌草。我们在小学就知道,那都是看小说《林海雪原》看的。人参,我们当时都见过,不稀奇。貂皮,没见过,但想也能想得出模样来,几十年后看见二奶们用它系脖子,觉得跟当年想象的也差不多。就是这兀剌草,无从想象,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今日始知,是暖脚用的。
大老张成了我们临时的头儿,我们就需要和他尽快熟悉起来。下晌饭后,我们四个就去了他家。
大老张,山东人,四方大脸,目光炯炯,满脸的连毛胡子,剽悍匪气。要在今天,非得迷死一片师奶。我们早就注意到了他。龚本辉私下里曾说过:“大老张,嘿嘿,这家伙肯定有来历,说不定是国军留下的。”
王亚奎说:“是土匪吧?”
李家轩说:“抢过银行!”
我猜测:“肯定是强奸犯!”
可是,我们全都猜错了。去了大老张家,我们见到了他一家。他老婆是个很普通的农妇,一边吆喝着几个孩子,一边给我们卷旱烟抽。在大老张家的墙上,跟其他农民家一样,有两个专装相片的镜框。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一张老照片。其中一张双人照,一男一女。男的是英俊小生,酷毙。女的是国色天香,全盖!照片上写着“兰州医学院留念,1959”。这俩人是谁呀?
“我呀。”大老张说。
我们差点儿没惊掉眼珠子,很自然地,又把目光集中到那绝色女子脸上。那女性,二十二三的年纪,风华正茂,顾盼流光,丰满的胸前别着校徽。就我一生中所见的女子照片而言,仅有林徽因的风采能与她稍稍相提并论。
“这女的呢?”龚本辉脸上有坏笑。
“是啊,这谁呀?”我们几个起哄道。
大老张的表情倒是有点儿诧异了,用手一指他那满口山东土话的黄脸婆:“就是我老婆呀!”
哇噻!我的老天爷!
晕!全晕!我们再注目细看那照片,可不就是大老张两口子年轻时?然而,形虽依稀相似,神已相差天地。围着照片,我们一片唏嘘感叹。暗自想到自己10年后,会不会也像老张这样胡子拉楂,亦匪亦农?那一次,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沧桑”这个词的涵义。从此不敢嘲笑潦倒的人,也知道了青春年华绝非永久。
自然而然地,我们要问:“老张,大学毕业,为啥要到这山沟里来当农民?”
老张嘿嘿一笑:“60、61年,为生活所迫呀。”
难道是饿的?城里人还不至于吧?我们都不禁纳闷儿。老龚却偷偷一乐,不再追问了。
大老张显然很喜欢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少年。那时节我们活蹦乱跳,天真未凿,也许让他想起了往日城里的文明生活。正巧老龚的爸爸也是搞医的,过去单位就在兰州,两人就侃开了皋兰山、黄河鲤,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出了大老张家,我们心里已经很踏实了。这一趟进山,有他罩着,错不了。
老龚冷不丁问大家:“你们说,他两口子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为什么?”
“在学校,准把他老婆肚子搞大了!咱们赌,要不是这事儿,我改姓!”
哦?也没准儿啊。我们几个若有所悟。
8
出发那天,我们半夜里迷迷糊糊被叫醒,来到了队部。大老张和一块儿去的小苏已经把马车套好了。马在寒冷里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的白雾。
老张看我们穿得还算整齐,就说:“上车吧。”
等我们上了车,他忽然又想起,说:“都脱了鞋我看看。”
一看我们脚上穿的都是毛线袜子,他火了:“这哪成?冻掉了脚指头,我怎么担待得起?都给我下来,把兀剌草絮上。”
小苏到值夜的老更倌(更夫兼饲养员)那里,要了一大捆兀剌草。这些兀剌草,是头年打来的,已经晾干,像麻一样一条条的,呈褐色。小苏手脚麻利地用特制的木捶把草砸扁,分成小缕,塞在我们的棉胶鞋里。我那时,其实和目前在座的大多数一样,是不大看得起农民的,觉得农民就是愚昧的代名词。但是看小苏一缕一缕地给我们絮草,还耐心地解释,鞋尖儿需要几缕,鞋跟需要几缕,怎样才能既防冻又不硌脚,我才感到,农民,其实是很有学问的。
那天晚上,死冷,足有零下35度。我们坐在大车上,把鼻子、嘴巴捂得严严实实,就露两只不怕冻的眼睛。不一会儿,眉毛和眼睫毛就结了白霜,一个个跟寿星佬似的。年轻人贪睡,两点钟被叫起来,一直就在半睡状态中,上了车,又睡。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小苏挨个把我们推醒:“下去跑跑,活活血。再这么睡一个钟头,脚就冻残废了。”
睁眼再看,举目是一片雪野,在冬夜下闪着奇异的光。我们跟着马车跑,觉得脚已经冻得没知觉了,像拖着两个大铅块儿。
小迷糊边跑边问:“小苏,尿尿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你们想尿就尿吧!”
“不会冻成冰棍儿吧?”
“哪能啊,听谁胡扯蛋?”
大家就笑。
忽然,老龚止住脚步,极其紧张地朝远处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信号弹!
无人的旷野深处,悄然地升起一颗明亮的信号弹,一会儿,又是一个,又一个。红的、绿的、白的,曳光弹急速地升起,从容地划个弧线,然后落下,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