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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我是小康。”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打招呼。
最里面的炕间传来咳嗽声。
小康往前摸索。过了天井，四周很暗，他不断碰到身旁的农用器具。
在炕间外面，小康停顿一下。炕上漆黑一团，但在那漆黑的背景上，有个轮廓更黑。宋瘫子蜷缩着，两只眼睛放射着异样光彩。
一般人到了这里，突然看到这副情景，必定感到毛骨悚然。
接着一个词会跳到脑海：回光返照。
但是宋瘫子已经返照了很多次，而且每次都能回来，也算莽村一个奇迹。
“爷，你歇着了？”小康问。
“没歇。”宋瘫子咳嗽几声，摸索了一阵子。黑暗中“啪”地响了一下，灯亮了。橙色的光芒猛然充满炕间，将所有景物反衬得极不真实。
宋瘫子的头发耷拉在脸侧，结成了串儿，小康不由得想起那些羊。
“你来干啥？”宋瘫子问，“想学象棋？”他盯着小康。
小康把手里的塑料袋提起来。“爷，给你带点吃的。”
“哦？”宋瘫子有些意外。“你个驴日的杂货，你有钱了？”
小康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别人请的。”
“亏你还想着爷。”宋瘫子竟有些激动，手指抖个不停。
“我听宋先生说过一次，说你爱吃凉粉。”小康爬到炕上，把塑料袋轻轻搁在方桌边，“爷，你先提着，我去找碗。”
“不要碗了，我这就吃吧。”宋瘫子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破勺子，捏着塑料袋的另一个角，抻了个口，就从里面舀着吃。
他显得很急迫，想来很久没吃过凉粉了。宋先生的钱都交给了老婆，只为换来家里的一点安宁。宋先生甚至不敢给自己的老父亲买食物，他老婆发现一点油腥，就会跟他闹翻天。
“好吃，好吃。”宋瘫子迫不及待地舀着，凉粉顺着皱纹交错的嘴角淌下来，滴滴嗒嗒落到胸襟上，打湿了一片。
小康忽然发现不对头，宋瘫子脸上的汁液越淌越多，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爷，你……你咋哭了？”小康不忍看，低下头。
宋瘫子吸着气，凉粉沾在凌乱的胡须上。他的嘴角一直在哆嗦，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第二十一章 七毛钱（三）
凉粉很快舀得干干净净，却传来持续的刮擦声。宋瘫子不停用勺子刮着塑料袋，喀啦喀啦，袋底与桌子相连的部分快被刮破了。
“爷，吃完了。”小康轻声提醒宋瘫子。
宋瘫子又刮了一会儿，然后抖抖嗦嗦提起袋子，捏成一个小口，对着嘴往下倒。
什么都倒不出来了。
宋瘫子将干瘪的塑料袋摆在炕桌上，眼巴巴瞅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脸望着小康，忽然问道：“你知道死是咋回事？”他的神情十分安详，眼里闪着光彩，脸上的泪水已经凝固。
小康低着脑袋。
宋瘫子并没有期待小康的回答。他继续说道：“人死了以后，就是在一条巷子里来回奔跑，永远不能停止。”宋瘫子探了探身子，注视小康，“你怕不怕？”
“一直跑？”小康轻声问。
“对。一条窄窄的巷子，到处是灰蓝色的光，歪歪扭扭的房屋排在周围，你就在巷子两边来回跑，一秒钟都不能停。”
“太累了。”小康咕哝一声，“如果死的人太多，会很挤。”
“一人一条巷子。”宋瘫子盯着小康，“提前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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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康没有抬头。但他能想像到那样的场景：巷子上方悬着几盏灯笼，灯光雕刻着深暗的墙壁，乌云低低压着，流动的云影缓慢沉重。他妈妈和爸爸，也是一人一条巷子，独自在里面奔跑，数着自己的脚步。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数自己的脚步。
他们能听到别人的脚步声吗？隔着一堵墙。
“爷，你不会死的。”小康终于说道。
“这由不得我。”宋瘫子轻柔地说，“也由不得你。”宋瘫子笑了，笑得十分开心，充满孩子气的天真。
炕上弥漫着淡淡的辣椒油和香醋的气息，若有所失，慢慢被浓烈的土坯味淹没。土坯味里夹杂着一股酸涩的烟火气，它们仿佛已成形，就像墙上的影子，一点一点掠过小康的额头。他能感觉到它们的重量。
宋瘫子微微转了转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目光扫过桌上的残局棋盘。“你真的不想学象棋？”
小康摇摇头。他想起一件事，忙问：“爷，叶克飞真是我的同族同类？”
宋瘫子的思绪还没转过来，迟疑片刻，不置可否地说：“可能吧。”
“他也是‘屠各人’的后代？”小康追问。
“可能吧。”宋瘫子眯着眼睛。
“爷，你从哪看出来的？”这是小康最关心的问题。
宋瘫子睁开眼睛，上下打量小康。小康有些不自然，就好像自己身上藏着什么秘密，自己却不知道，宋瘫子一眼就看穿了。
“屠各人的眉目间有一股霸气。”宋瘫子缓缓地开口。
“啊？”小康疑惑地看着宋瘫子。
“屠各人就像是秋天的风。他们在旷野漂泊，望着天上的星辰辨别方向。他们驰骋荒原，霸气纵横，为了一个承诺，可以献出生命。”
小康听得痴了。
他虽不能完全理解宋瘫子的意思，但在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祖先们昂扬不羁的身姿。
荒原。骏马。呼啸。大风。血管里有股力量，刻骨铭心的力量。
“你别太当真，”宋瘫子忽然笑了，“嘿嘿，我也是瞎编的。”
小康怔怔望着宋瘫子，对这个古怪的老头越来越好奇。
“但是屠各人的身上有特征，”宋瘫子压低嗓音，注视着小康。“你的胸口和后腰的左下侧，各有一颗痣。”
小康打个寒噤。
他的后腰左下侧有没有痣，自己并不清楚，而他的胸口，的确有颗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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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尖叫除夕（一）
小康回到家，沙矮子已经睡了，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睡得早、起得晚。其实躺在炕上也睡不着，战斗号角吹响在体内、体外。一方面是尿路感染在折磨他，另一方面，沙河星与桐桐想要掠夺他。
他喜欢这种状态，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施虐与自虐完美融合的人。
与村长斗、与黑恶势力斗、与尿路感染斗——其乐无穷！
沙矮子听到院门响，知道小康回来了。他仍然闭着眼睛。最近外部压力比较大，对小康的管理有些宽松，沙矮子打算过了年，把事情摆顺以后，再好好给小康紧一紧发条。
小康坐在羊圈门口，抬头望着天空。月色朦胧，清冷的月光洒满院子，不远处的残雪反射着迷离光泽。小康静静坐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张明信片。
他不知道这东西叫作“明信片”。
他也不认识那上面的字。
如果他能辨认出那些字，他一定会感到奇怪。
明信片是今天下午在关路镇捡的。当时小康告别李亦合，走进集市，走向明棋和叶克飞。他从一群菜贩身旁经过，被人群推推搡搡，突然有个卡片掉落在脚边。
他捡起卡片，正面是蓝幽幽的天空，有雪，淡淡的阳光。阳光一缕一缕从天上洒下来，仿佛过滤了一遍，纯净透明，散发着香味。
小康把明信片翻过来，上面有几道浅灰色的横线。第一道横线上写着一行字，笔迹潦草，小康的文化底子比较薄，没认出那些字。
小康朝四周打量，赶集的人们步履匆匆，没人朝他多看一眼。他把明信片上的灰尘擦净，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动物般的本能，被明信片吸引，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小康把明信片揣进怀里，走向明棋和叶克飞，然后去吃凉粉，然后回家。
他没有提起明信片的事，就把它当作他收到的第二个礼物。第一个礼物是柳素素给他的套袖，已在炉火中化作灰烬，只留下回忆。所以他要珍惜这张明信片。
这上面也是雪景，但与莽村完全不同。莽村的雪景狂野冷酷。对小康来说，明信片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其实不是另一个世界，而是西凉市。
这张明信片很奇怪，只在收信栏写着一行字：西凉市莲池东路北马道巷77号。
其它地方全部是空白，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
明信片的右上角印着一张邮票，但没有邮戳。
这是一张新的明信片，似乎被设计好了，只等有人捡到它之后，在寄信栏写下自己的名字，投入邮筒，它就能飞到那个地址——
西凉市，莲池东路，北马道巷，77号。
但小康没有那么做。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明信片是干什么用的。
………………
大年三十晚上，又下了一场雪。这场雪不大，飘飘落落的雪花给除夕夜增添了几分情趣。
沙矮子今天感觉舒服了一些，可能是平瑞给他开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他顽强的精神克服了尿路感染的痛苦，总而言之，沙矮子决定今天晚上守岁。
他坐在炉子边儿，给自己沏了一壶茶水，希望自己能待到天亮。坐了一会儿，他就开始打盹儿。远处的鞭炮声若隐若现，仿佛在另一世界。沙矮子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这种安祥自在的状态，倒也适合沙矮子的心境。
小康早早把羊圈收拾干净，傍晚，明棋邀了几个伙伴，把小康也喊去了。明棋买了些爆竹，迫不及待要过过瘾。
他们玩到晚上八点多，小康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男孩正朝这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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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尖叫除夕（二）
男孩孤零零站着，年龄比他们大一些，神态文静，透出一丝羞怯。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甚至还有双新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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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伴们都注意到那个男孩。
明棋说：“沙君伟回来了。”
“谁？”小康不认识沙君伟。
“沙老山家的，回来陪曾爷爷过年，他一般不出门，也不知道啥时回来的。”
小康点点头。
“沙君伟和你干爸是本族。”明棋补了一句。
沙君伟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有些犹豫，既想走开，又想过来跟他们一起玩。
明棋身旁的一个男孩酸溜溜地说：“城里娃子，穿着新皮鞋哩。”
“二狗，你管人家穿的啥。”明棋训道。
二狗吸了吸鼻子。“日啊，把他的鞋抢过来！”
大家笑了。二狗只是随便说一说，给他两个狗胆，他也不敢碰沙门的人。
沙门的人掌控着莽村的主流社会。
“让他过来玩吧。”小康对明棋说。
“他不会跟咱们玩的，人家是洋娃娃。”峰峰接口说。
这时，明棋忽然抬起手，朝另一边用力挥了挥：“猛标——来，到这儿来。”
猛标扛着铁锨，刚给妈妈的坟培过土。在他的计划表中，没有除夕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