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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为康都是一个具有偶像气质的人。他是医院最年轻的博士,最年轻外科副教授。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无论什么样难缠的家属,他都能搞定,化干戈为玉帛。无论半夜开刀开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保持灿烂的笑容和源源不断的笑话。不管是实习护士或进修医生,还是院长主任,他都一视同仁。他皮肤白净,有一双大手,长期浸泡消毒液后皮肤特别滑嫩。虽然他个子只有1米72,体重倒有160斤,但他是本院护士的大众情人,更一直是我仰慕的偶像。
我还记得那天从手术室回来正吃饭,小师兄方和进来说:“哟!看你这个样子!象马上要派你去索马里一样。”我满嘴塞了炒蛋,含混地说:“那也好,至少是出国。”他笑道:“哈哈,正好有个机会去摩洛哥,你去不去?也是出国。”我不解:“什么?工会组织去旅游?还是随什么运动队出访?”“不,是WHO的援助医疗队,”他说,“听说要去3年,当中只能回来2星期。听说要年轻但有资历的人去。”我更不解了:“什么叫年轻有资历?”方和说:“大概不是严威就是郑为康。严大教授当然不会让儿子去那种地方受苦,估计总是为康去了。”
炒蛋的香气立刻远了,因为想到3年内不可能再看到为康我瞬间食欲全无。仍掉盒饭,我套上白大衣穿着手术室的拖鞋懒懒地去病史室借病史。我拖着步子,似乎这样就能拖延时间,留住有为康在的每一天。我走近花园大门时,恰好为康穿便装从花园会议室出来。初夏的花园一片翠绿,阳光比任何时候都纯净灿烂,而比阳光更纯净灿烂的是为康的笑容。
“瞧你呀!又穿手术室的隔离鞋出来,被手术室护士长骂得还不够吗?”他说。上次他自己也懒得换鞋,穿手术室的拖鞋出来,结果旧拖鞋搭袢断了,为了不让林护士长发现,只好用自己科室发的一模一样的新拖鞋换上,把手术室的旧拖鞋拿回科里来。“哈哈,旧的软,值班穿着舒服。”他自嘲道。同时从橱里找出做动物实验用的过期的手术缝线和器械,用持针器夹着圆针缝了一圈。师傅正好回值班室,问他在干什么。他笑道:“这鞋头上手指伸不进去,用持针器正好。现在倒不会用直针缝东西了。呵呵。”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能说“我好想每天看到你,请你不要走”吗?当然不能。即使他自己也不情愿离开妻儿而去,他能心随己愿吗?“我。。。。”我还在想着该说什么,他已经和我擦身而过,身后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我的拖鞋给你备用吧,哈哈。”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为康那天下午就离开医院去强化法语班学习了。后来还来医院办手续、体检,但我都在开刀,没有看到他。他本来一直把拖鞋放在柜子脚下,后来他做内科医生的妻子来为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整理了一次,就没再看到,大概是那时候放进去的吧。他的柜子就永远上了锁,把手上慢慢积起了灰,从酷暑,到深秋,再到严寒。
我向窗外望着,我最后看到郑为康的花园门口现在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凋敝的枯枝,就象我没有生气的心灵。
突然我注意到了大美人下面的字。没想到泰雅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工作。那天在灯下细看他的时候我觉得他有点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也许是附近弄堂口的盒饭摊?车站旁的拉面店?还是路上匆匆走近,又匆匆分开时惊鸿一瞥?向广告牌下看去,可以看到店里年轻的理发师穿着性感的紧身长袖T恤和黑色牛仔裤,外加斜开叉的钟形黑色半截长围裙,束银色腰带,穿漆皮尖头叶,就象谢霆锋最新的裙装造型一样。现在正是大多数上班族开始工作的时候,但美容院却还没开张,但我从没注意泰雅是否在他们当中。
值班室的门开了,严威走进来,脱下白大衣挂在钩子上,象猫一样轻手轻脚脱下厚毛衣,从柜子里拿出手术室更衣箱的钥匙,转身出门,顺手把门带上。我猛然醒悟,我发呆的时间太久了,如果不赶快去手术室换衣服洗手,就不能赶在主治医生上手术台前给病人消毒铺巾了,急忙夺门而出。
不知谁后来想了什么办法把为康的柜子关上了,反正它就那么给关上了,把那丝淡淡的香气无辜地隔绝在了黑暗里。
2。美丽人生
以后的几天非常忙。不仅忙,而且乱。开始的原因是病房里刚刚换了一批实习护士和实习医生,全是从来没有来过外科的菜鸟,需要手把手地教起。后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丁非结束了在急诊的轮转,回科室来了。丁非在实习时就有“死神”的称号。每当他值班必死人。如果有哪个病人久拖不愈也不死,只要他轮转到那个科,第一次,最多第二次值班,一定可以把病人送上西天。
他回病房来的第一个早晨,刚靠近护士台准备拿病史牌,护士莉莉就惊呼:“啊!又是你!”。接着6号房间传来护士良良的惊呼:“啊!值班医生快来!”方和快步走向6号房间,不久良良奔出来打了一连串电话,呼叫内科总值班、心电图值班、麻醉科气管插管值班、呼吸机值班,在拨号的间隙还指派我去叫主治。我到办公室兜了一圈,时间还早,严威在值班室换衣服,但按照规定除了他做总值班以外的时间,他只对1…5号房间的前组病人负责。后组的主治医生杨向东还没有来。如果按照规定,现在还没到交班时间,应该呼叫昨天的外科总值班,但昨天的外科总值班是普外科而不是创伤科的,而且再过5分钟就是交班时间,不知道他会不会来管这种弄不好惹一件医疗纠纷的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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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犹豫时,电梯门隆隆作响,象太空时代的怪兽一样吐出一串高科技武装到牙齿的武士,包括推着“银河”系列电脑一样大小的呼吸机的呼吸机值班,提着透明的装满各种弯管的塑料盒穿纸质隔离衣戴隔离帽子和口罩只露出双眼的麻醉科插管值班,捧着笔记本电脑样的全自动心电分析仪背上搭着一大串导线的心电图值班。相貌比较传统的内科总值班带来的只有她自己,她一夜折腾下来的红眼睛和若干个哈欠。“什么事?”她问,因为发现只有护工在慌乱地打电话给东家而没有家属在场,显得比较轻松,“又是帮你们送死人?你们自己的上级医生呢?”
“。。。。”良良盯住我。我为难地看看她,看看办公室的门,看看值班室,又看看她。“你这个笨蛋!”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动了动唇形。
“做个心电图吧”,严威从6号房间走出来,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准是在我犹豫的时候吧,“估计是肺栓塞。王医生,你看看病史吧。”他把病史递给那个姓王的呼吸科医生,开始和她讨论这个病人的问题。使我吃惊的是,他对后组的病人很熟悉。早就听说他念书时考试成绩很好,记忆力过人。虽然他优秀,但要达到他声名显赫桃李满天下的父亲的水平,还差不少,因此大概从小在压力中生活。严威是师傅获得博士生导师资格后收的第一个博士,他给师傅带来的压力也很大。本来师傅就是言语不多的人,严威更是沉默寡言,如果没有为康,病房里就少了一大半欢声笑语。
2分钟以后杨向东来了,抢救班子正式运转起来。严威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病人再也没有恢复过神志。最后方和筋疲力竭地走出病房,拍拍带着一脸无辜表情看病史的丁非的肩膀,说:“非,你进化了。”丁非用完全无辜的声调问:“什么意思?”方和说:“上次你在这里,要值班才送人上路,送的都是本来就差不多的人,这次急诊招过霉气回来了,离值班5分钟的时候就把快要出院的病人送走了。”丁非疑惑地问:“什么叫离值班5分钟的时候?难道今天我值班?”“当然!你没看排班表吗?今天是你值班!你这个死神!”“要命啦!”丁非大叫道,“怎么可以这样排班?我昨天刚上完急诊夜班,一晚上没睡,今天又要值班?哪个没人道的家伙排的班?死方和!肯定是你!”
他们争论了一会儿,没有达成任何协议。因为排班是大外科统排的,要改动很麻烦。因为他们和护士一致认为我没有及时找到上级医生,可能耽误了抢救(当然不可能,那个病人几乎没有存活的机会),在内科医生面前露出慌乱表情有失外科医生的身份,总而言之该罚,所以硬把丁非的班换给我。我知道这是个错误,灾难性的错误,但我没有辩驳的机会,谁让我犹豫寡断?
这天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常规安排的手术中,尽管方和事先再三强调,当助手的马脸实习医生还是出了差错。一次是帽子掉了下来,正好掉在主刀的师傅手上。幸好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把帽子拂开,免得掉到病人切开的肌肉中继发感染。师傅用严厉的眼神给予警告,而做一助的方和把师傅无声的警告翻译成令人都畏惧的有声版。然后我用无菌温盐水纱布包上切口,等待大家重新洗手、消毒、换消毒的隔离衣,重新开始。
接台开下一个病人的时候,马脸实习医生的帽子又掉了下来,我几乎看到黄豆大的汗珠0。1秒内从他额头冒出。他学得很快,立刻用戴消毒手套的右手接住帽子扔到地上,看到它没有一点碰到任何人,才吁了一口气,反射性地用右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珠,然后发现一直用左手拉的暴露手术视野的拉钩位置松动,动了动左手,也没能恢复到原位,就用右手伸到切口里把拉钩的位置放好。突然,他的脸再次涨得通红,黄豆大的汗珠再次以0。1秒的时间冒出,他似乎这时才想起他碰过帽子,右手已经污染,再碰过额头,更加污染,而他居然用这污染的手碰了这个闭合性骨折病人无菌的切口。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人,口罩贴在脸上的部分很快被汗水湿透。
师傅肯定是看到了,他没有再给予任何形式的警告,把血管钳和持针器往盘子里一丢,对辅助洗手护士说:“来,换一个无菌包。”然后离开了手术台。洗手护士开始收拾所有的无菌器械,重新洗手。我去叫器械护士拿新的无菌包,方和把马脸实习生叫到手术室的走廊里K了一顿。我拖来大号吸引器头和大瓶无菌盐水,装好面盆,把这本来无菌可以简单处理的伤口当作污染化脓的伤口冲洗、消毒,然后大家重新来过。
2次折腾以后,我就预感到今天肯定完蛋。我吃上“午饭”的时候已近下午3点。2点多时门诊收了一个腕管综合症的病人,住在我管的床上,等待我去处理,还要写新病史。4点半时急诊来了一个头面和颈肩大面积浅烫伤的病人。开始觉得不重,就开够补液,打算明天再处理。结果普外科开急诊胆囊炎,缺人手,把我拉去。等我回来时烫伤病人开始呼吸困难,估计喉头水肿,只好把疲劳不堪的外科总值班叫来,做气管切开。开始家属不愿意切,怕小姑娘脖子上有伤疤不好看,嫁不出去。我很想说估计她没烫伤以前也够难看,不见得嫁得出去,但病人总归是病人,只好耐心地劝。最后把麻醉科叫来试插气管插管,也没插进去。这时小姑娘开始反应迟钝,呼吸极度困难,家属开始慌了,急叫为什么不早点切开气管。一下子又变成我们不对了。我们好不容易切开了气管,放好气管插管,小姑娘呼吸平稳了,清醒过来,她妈妈又开始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