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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马不吃回头草。”达通肚子里嘀咕了一句,走了。
达通又闲了下来,他又开始留心报纸上的招工广告。
这天,他按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了一爿五金店,店主是一位老头,他需要一个帮手,达通当起了售货员。干了一段时间,店主见达通手脚勤快,彼此渐渐熟悉了,就跟他拉起了家常。达通才知道他老伴已去世了,儿女也早都成家了,他不愿让儿女来供养,就开了这爿店。没多久,店主忽然病了,这天,他拖着病体在店里挨到了打烊,关好店门后他把达通叫到跟前,递给了他一张支票,说:“这些日子你帮了我,我没啥别的好给你,这里头是一千万日元,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儿女有的是钱,他们不需要我这点钱。我这么大岁数了,剩下的日子就跟做客似的,你们中国有句老话‘生带不来,死带不去’。钱财我是带不走的。你还年轻,要过的日子还很长,没个钱,日后怎么个发展?”达通肚子里念叨着:“无功不受禄。我来此时间不长,怎好受此厚礼?”他执意不收,老头好歹要他收下,说:“你别不好意思,这天下钱供天下人使,我要遇上别人,也照样给的。你要不收,我可要生气了。”老头停顿了一下,感慨地向达通抖出了隐藏在内心的秘密。他年轻时正逢日军发动侵华战争,由于他不幸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了腿,才没被征召入伍。他憎恶那场战争,对在战争中死去的中国人他内心里一直埋藏着一种深重的负疚感,多少年了,他一直想寻个机会,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今天,他送上这点钱,算是热爱和平的日本人对那场战争的忏悔及对中国人的歉意。达通只好收了下来。
老人病日益沉重,住进了医院,达通每天都去看他。没过多少日子,老人去世了。
达通盘算着自己来日本快五年了,当初千里迢迢到这儿来还不是为了挣钱?如今老人给了这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既然不缺钱,还去打啥子工?再说来日本这么多日子了,可说是一天也没自在过,那种老是萦绕心头的憋闷感怎么赶也赶不去,这么长日子了,石头镇一定大变样了吧,那条石板街还在吗,家人呢,得回去看看了。一想到家,达通心里一阵激动,就买了飞机票,回国去了。
这天,达理接到了达通打来的电话,知道他很快就要到家了。达理连忙回家告诉老文婶,老文婶和若冰一起连忙把楼上西侧靠南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达通回家来了,厅堂里摆放着他带回的大包小包。老文婶扯着他的衣襟左瞧瞧右瞧瞧,说道:“还是那么高,黑了点,胖了点。”
若冰正蹲在井边宰番鸭。
“垚垚呢?”达通问。
“在楼上,怕他出事,不让他乱跑。”老文婶道。
“后生仔怎么能一天到晚关在家里呢?让他在外面走走不碍事的,越闷在家里越糟糕。”达通边说边上楼去了。
一会,垚垚跟着达通下楼来了。
“垚垚,这次我带回了录像机,还有一些片子,以后你不想看电视时,就放放录像片看。”达通指着地上一个包对垚垚说,又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了他,“不要跑远,就在街上走走,玩玩电子游戏机吧。”
“谢谢叔叔!”
垚垚接过了钱,像出笼的鸟儿出了院子门去了。
若冰正在给番鸭拔毛,抬头一见垚垚跑出去,想起身拦也来不及了,只好作罢。
晚上,达理回家来了,兄弟见面,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垚垚吃完饭就嚷着要看录像。天黑前达通安好了录像机,这时他上楼去教垚垚放片,然后下楼来了。
老文婶想向达通提婚姻的事,又转念,儿子刚回来,一家人难得这么高兴,不要这么急,他在家日子长着哩,过几天再说也不迟。
若冰炖熟了番鸭肉,又炒了几盘菜,端了出来。过了会,她感到困倦,上楼去了。
老文婶独自吃了素食,也进了楼下厅堂东侧自己的房间睡去了。
达理达通围着八仙桌坐着。达理倒了两杯啤酒,递了一杯给达通,说了声:“干!”他举起杯一饮而尽。达通也一仰脖子喝了个干。
达理又斟满了两杯啤酒。
“阿通,你在日本这几年没学会抽烟,真好。”
“哥哥,从小我就看着你不抽烟,受了你的影响,在日本时天天看到的又是抽烟危害健康的宣传,就下决心不沾烟的边了。”
“这两年我苦闷时偶尔也抽过一点烟,后来一想,抽玩的也不行,上瘾就糟了,就再也不抽了。人是要有一点毅力的,对待抽烟如此,对待其他事也如此,像我当了这几年镇长,想要改变石头镇的面貌,办合资厂,旧街改造,困难再大也要干下去。”
“哥,当初我刚到日本时,遇到的困难真不少,人生地不熟,不懂日语,找工难,找到了工工资又低,真想买了张机票回家来,后来还是狠了狠心挺过来了。”
“阿通,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孔子说的‘四十而不惑’这句话的含义,我大了你十二岁,很多事理是这几年才明白过来的。外头人以为我当镇长神气派头,却不知我的苦处和难处。我一天到晚有开不完的会有忙不完的事儿,整个人被束缚在事务堆里,没有时间的自由,连看一本书的时间都没有;没有空间的自由,不能够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没有行动的自由,走到哪儿总是有一种责任感压在心头,总是牵挂着镇里会不会出事。我真羡慕阿丕舅,他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啥儿就干啥儿,没人干涉他没人约束他,你看他都五十几的人了,额上还不见有很明显的皱纹,还留存着十几岁小孩的天性,那种人一辈子都老不了。”
“哥,我也有这种体验。当初去日本前我天真地认为,这下子出国了,可自由自在了,谁知到了日本后竟一点也不自由,想找份工由不得你,做事要看老板的脸色。国内的人总认为到了日本就仿佛到了天堂,他们总看到贼吃没看到贼挨打,似乎日本遍地是黄金由着你捡。没出国的人实在不了解出国人的苦处。我宁愿像阿丕舅那样一无所有但活得自由自在,也不愿为了几个洋钱到国外去受洋罪,去当二等公民,遭人白眼,下次再叫我出国打工,打死我也不干。”
“其实在国内有的人办工厂办养鳗场,收入不比出国的人少,自己当老板当主人,更自在。当今社会不少人羡慕当官的,羡慕名人,依我看,恰恰是这两种人不能当。你当了个小官,上头压底下顶,一天到晚气够你受的了,你干了很多事却吃力不讨好,人家总要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当了大官,比如当了总统、总理,其实也不自在,每天的日程都是安排好了的,并且排得满满的,走一步随从保镖前呼后拥,没有行动的自由,就连你想吃某样爱吃的东西也得先经过检查。名人也当不得,倘若你是个出名人物、大明星,连上街的自由都没有,周围的人非得把你围个水泄不通不可,人们将像观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围观你,你自在么?可见名人是当不得的。所以,我一直盼望着什么时候我这个镇长不当了,卸下了担子,那时才真正是无官一身轻哪。”
“哥,你当了个小官,自然有了那种体验。我一直认为还是当个平民百姓自由自在,记得以前在家时我最爱看的一个电视栏目叫‘动物世界’,你看那些猫科动物犬科动物在辽阔无垠的大草原上驰骋,多自由多带劲。虽说我们人类是最高等的动物,但一道道看得见的墙看不见的墙却把我们围了起来,限制了起来,一点也不自由。什么时候人类能够冲出墙去,像大草原上的动物那样无拘无束悠哉自在地生活呢?恐怕这一天难以到来。”
“阿通,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有限,我知道很多人从年轻起一直到年老都有着远大的理想,宏伟的目标,但到死了理想目标却终究没能实现,何况你刚才说的追求那种虚幻抽象的境界,不是我们这一二代人所能见到的。以前我也想过当这个家那个家,现在看来这辈子是实现不了的,眼下不说别的,光垚垚就伤透我的脑筋了。”
“你也不能把垚垚一天到晚关在家里,就说他有病,也不能老让他闷在家里,不跟人接触,那样他的性情只会更乖戾,性格更孤僻,反而更不好。其实,放心让他在外面走走玩玩,说不定不知不觉中病就好了。”
“以前家里人不怎么盯他,让他在外头跑,但他却跑出事情来了。阿通,这件事我该怎么向你说呢,上次过年前我到银行取回了一万块钱,准备买水泥钢筋,谁知这傻小子竟把一万块钱拿到十字街口扔给了过路人,气不气人?这些钱是你辛辛苦苦打工赚来的,他却这么随随便便地给扔掉了,真拿他没办法。”
达通听到这儿,心头微微一颤,他举起了酒杯,说:“哥,咱光顾着说话,酒都没喝呢。”他干了,达理也干了,他举起酒瓶又斟满了两杯。
“哥,你们一天到晚把他关在家里,他心里自然不满,就生出这反常的举动来,这叫做物极必反嘛。钱扔了就当花掉算了,不必太认真去计较。李白有句诗叫‘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对钱财历来是很看破的。天下钱财供天下人使,钱扔就扔了,难道我要叫垚垚赔不成?”达理听达通这么一说,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达通又道:“垚垚是受了刺激才变成那样的,凡事不要跟他去计较,顺着他,让他点,兴许慢慢儿他会好起来的。还有这房子,说好要改建,咋又改变了主意?”
“妈和你嫂子不同意现在就建,说是缓一段再说,我拗不过她们,只好由她们去。”
“反正要建的话,我那些钱就拿去用,不想建,眼下也可以住就是。”
“阿通,你回家来了,日后想干啥事?办企业还是做生意?”
“眼下我还不打算干啥?只想到外头散散心,旅游去。”
“那你也该找老婆哇,妈都为你着急哩。”
“找老婆眼下我不想考虑,在国外,事业上有成就的男人哪个不是等到三十几四十几才结婚?国外像我这样年龄还单身的多得很,其实,一个男人到了三十几四十才算是真正成熟,有人把四十岁的男人比作一朵花,这种说法不是没道理的。”
“阿通,我不想跟你争,这事由你自己做主,最好不要再拖了。”
他们又喝了几杯啤酒。头顶上的吊扇早已把菜吹凉了。达理不时用巴掌拍打蚊虫。达通张嘴打了哈欠。达理瞧了瞧手表,快十一点了,忙催达通上楼睡去。
达通从日本回来了,亲朋好友中陆续有人掂了大番鸭或大公鸡和蛋、线面来看望。达通见状,忙对老文婶道:“妈,这些繁褥礼节我最怕了,你来应付吧。”
老文婶满怀喜悦道:“你出远门回来了,人家送这些东西来是给你脱草鞋的,还礼就由我来办,你玩去吧。”
白日里,老白婶捎来了话,请老文婶一家子过去吃晚饭。天将黑时,老文婶一家全去了。文婶、若冰、垚垚吃完了先回家去。达理、达通和东门值边喝着啤酒边谈天说地,坐到了半夜才散。
次日,阿丕来了,他走进厅堂就直嚷嚷:“阿通回来啦!”随手掀开八仙桌上的桌罩,抓起了盘子里的一块卤鸭肉往嘴里送。
达通在楼上听到了阿丕的声音,下楼来了。
“举人回来了!”阿丕一边嚼着卤鸭肉一边叫道。
“阿丕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