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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女生个子矮,被安排在男生前面,这使我们大感宽慰。
这时期的男孩,疯长。疯长的东西大多粗糙,这时候的男孩没法看。从儿时拖起的鼻涕还没有干,不软不硬的胡须就从嘴唇上蔓出来。仿佛惊蜇一声雷后,各种虫类纷纷开始骚扰人类,不知哪天身子里一声惊雷,五颜六色的疥包从脸上涌出,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夺人眼目。在雨后的竹林里,可以听见竹子拔节的声音。这时候的男孩,有时一觉醒来,会发现裤子短了一大截。所以这时候会过日子的妈妈们拒绝给儿子置办任何体面的行头,于是难看的人与难看的装备得到统一。相反,女孩子们却一天天莹润起来。春花上颊,春桃胀胸,心中不清不楚的秘密将周身笼罩上神秘。所以这时候的妈妈们,一方面暗示女孩男人的凶险无聊以及自己要洁身自好,一方面教导女儿对颜色的品味以及衣服搭配,作为将来勾引男人的理论指导。这时候的女孩儿个个可看。即使最丑的姑娘也有动人的时候。
我和刘京伟、张国栋站在后面,前面是十点钟的太阳,一排白杨树,和十几排女生。音乐响起来,太阳光洒下来,风吹过来,女生们的胳膊抬起来,腿踢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她们的头发,头发变成红褐色的,阳光透过她们的身体,身体变成隐约的透明,只有肌肤的部分更透些,有骨有肉的部分更暗些。仿佛强光透射下的红山古玉,最透的是青黄的原玉质,然后是玉质里的隐白花,然后是粉笔状钙化,然后是蛀点和蚀斑。后来的后来,我在老流氓孔建国的教导下玩玉。老流氓孔建国说:“你早上睡醒之后,摸摸下身,如果已经不是一柱擎天了,说明你的真阳已经不足。有些人在三十发现,有些人四十。这时候,你对真善美的兴趣就应该从姑娘转到玉。处女是新玉新工,贼光扎眼。二十几岁是清初件,康乾盛世呀。三十几岁是宋元明,‘明大粗’。四十来岁是商周古玉,铅华洗尽,没有一丝火气,美呀。玉好像姑娘,也需要陪,需要珍爱,需要一日三摸搓,可以戴,可以显摆,可以放进被窝儿。玉比姑娘好,不离不弃,不会逼你一夜三举,还可以洗洗留给儿子。算了算了,别老想着朱裳和翠儿了,昨天我在古玩城小崔那儿看见一个商早期的圆雕玉虎,青玉,十多个厘米长,沁色美极了,太少见了,图谱上有片儿的,够上拍卖会进博物馆的。准备几万块钱,咱们明天把它拿下。”我说:“是流氓就要有流氓样子,不要摆出文化先锋、摇滚英雄的样子。”我每回想起中学操场上,在阳光照耀下一排排隐约透明的如玉的女生身体,就想起我初玩玉的时候,老流氓孔建国反复骂我的话:“不要老拿你的大油手在玉上摸来摸去,玉会污的,污了就再也干净不了了。真正的盘玉,是戴在身边,用身子煨着,用脑子想着,把你意淫文字的功夫用到这儿来,一两个星期用热水泡一下,用粗白布擦。不要老拿你的大油手摸,糟践好东西。”我想不清楚,我上中学的时候,老流氓孔建国为什么没有教给我这些生活的道理,应该像对待玉一样去对待姑娘,不要用我的大油手。或许那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
张国栋对女生弥散出来的吸引力不满。
张国栋赤裸上身,穿着青黄色的内裤坐在被窝里。他的排骨根根可数,肋间隙随着呼吸时宽时窄,好像一把手风琴。张国栋向宿舍里其他的男生们布道:“女孩子不过是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力气没你大,吃得没你多。即使周幽王没为她们耍过诸侯,吕布没为她们杀过董卓,特洛伊城没因为她们被烧光,她们的鼻子短到没有,世界历史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大家取来纸笔,在张国栋的带领下将上述意思庸俗化之后,就是一首很雄勇的歌:
我们不要音乐要叫喊,
我们不要道理要金钱,
我们不要先生要混蛋,
我们不要女生要天仙。
为什么越用功的女孩脸蛋越苦?
为什么我越想越糊涂?
为什么几千年都过去了,
还没有另一个秦始皇烧干净书?
姑娘你仰头总是绷着漂亮的脸,
仿佛要沾你的一定是个款,
为了心理平衡我想问几遍,
你是否也天天大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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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传开后,教导主任四处明查暗访。宿舍楼道窃听,厕所墙壁摘抄,威逼利诱低年级小同学,终于凑齐歌词,兴奋非常,不异于少年时获知《五更调》各唱什么、《十八摸》各摸何处时的激动。随后发誓找到并严惩歌词作者,一时未果。 我的感觉中,朱裳一点也不傲,常低了眉,颔了头,匆匆走过夹道,缩进座位。我在朱裳那儿没见到女孩的自得,却见多了男生的无聊和笨拙。脸皮薄些的,感觉自己和别人的谈话可能被朱裳听见,声调骤提,话题马上从公共厕所转到中南海、人民大会堂,一脸庄严肃穆大智大慧。脸皮厚些的直接搭话,有机会就借一两本书,一借一还,两次搭话的机会,另外还多了好些可以探讨的题目。再狡劣些的,把半根火柴塞进朱裳小车的钥匙孔里,要回家了,钥匙越捅越紧,塞火柴的人便跳将出来提供帮助并且大骂人心日下,国将不国。如果从小长到大是个电子游戏,游戏里有好些凶险的大关卡,最早是如何应对父母,如何和兄弟姐妹相处,如何和发小一块玩耍,然后是如何对付摆在你面前的像朱裳这样天生狐媚的姑娘,如何对付混蛋的教导主任和白痴数学老师,然后是每个人都有的老板和老婆,然后是整日呼啸的小孩,父母的老去。面对朱裳这个题目,我们没有一个男生答对了。有些人给自己一个借口,反正也试过了,有些人索性忘记了,有些人找个眉眼类似的,反正没人知道正确答案。所有人都在游戏里过了关,可能编游戏的人是个逻辑不清的人吧,很少较真。
我相信,早生千年,吕布会为了朱裳把丁原或董卓细细地剁成臊子,然后包在荷花叶子里。
在书里倦了,合上书,找个晦涩的角度看朱裳,我觉得明目爽脑,仿佛夜里读书累了,转头细看窗子里盛着的星星。过去没有电视和互联网,我们和古人一样,看自己的身体,看天空的星星,看同桌的姑娘,在简单中发现复杂的细节和普遍的规律。
初到这个班上的时候,朱裳的短发齐耳,现在,已拂然垂肩了。她的头发很黑很细很软,上自习的时候,张国栋偶尔要占我的坐位,我就坐在朱裳后面,透过她发丝的间隙,看见摊在她面前的物理书上的滑轮和杠杆。就像春天,透过雨丝,可以看见胡同口撑一把碎花伞急急走过的姑娘,和撑一块塑料布坚持卖茶鸡蛋和香烟的大爷。我固执地认为,朱裳的头发,是种温柔润顺的植物,目光如水,意念如水,偷偷地浇过去,植物就会慢慢生长,长得很黑很细很软。我听见枝条生长的声音,我闻见枝叶青嫩的气息。后来的后来,我的大油手多少次抚摸朱裳的头发,我无法拒绝这个冲动,我的手的触觉记忆很差,需要无数次抚摸才能记住关于朱裳头发的各种复杂感觉。在白天、在黑夜、在风里、在雨里、在春夏秋冬的组合里,在心情的变化中,甚至朱裳脱了红裙子换上粉裙子,她的头发都给我的双手不同的触觉。我在反复重复的抚摸中学习和记忆,我希望我变成一个瞎子,新东方的狗屁单词书我都反复背了十遍,书页被我的油手抚摸得黑亮油光,关于朱裳,我该学习多少次呢?老流氓孔建国关于清晨起床一柱擎天的话是扯淡,如果我的双手抚摸朱裳的头发,我不能一柱擎天的话,我就真的老了。可是,如果我诚心正意,不用真正抱她在怀里,不用真正的抚摸,她的人远在天边,但是我的双手沾满了记忆,伸向虚空,抚摸空气,她就在我的怀里,她的头发就在我的手指之间。我在转瞬间一柱擎天,我的真阳充沛,我的气数悠长无尽。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抓着我的头颅像气球一样飘浮到天上,身子横陈。
后来的后来,我问坐在饭桌对面的朱裳:“我要老到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这些记忆?我是学医的,我知道即使失去双手,双手的记忆也还是在的。”朱裳说:“你跟我说过,不许我头发剪得太短。你看现在的长度合适吗?每次去理发店洗头,小姐都说,这么好的头发,剪剪吧,染染吧,我都说不行,因为一个叫秋水的人不同意。前几天头发有些分叉,我去修了修发梢。”她的头发依旧很黑很细很软,拂然垂肩。
一天,张国栋背了个鼓鼓的军挎,拉我到没人的宿舍,贼兮兮的,像个刚盗完古墓马上拿了随葬的金缕玉衣跑到古玩城卖给不法商人的盗墓贼。张国栋打开军挎,将里面的东西堆在我面前,一片肉光灿烂。
“四本最新的《阁楼》,一本《花花公子》精选。你跟裳同桌也有些日子了,也有些日子没看毛杂志了吧?你两本旧杂志和桑保疆换了座位,我五本杂志和你换,你赚大了。”张 国栋说。
“你哪儿弄的?”我问。
“这你别管了,反正不是好来的。别想了,你看看这照片,眼睛是绿的,体毛是金色的,见过吗?别想了,赶快帮我写换座位申请吧。”
“我要不换,你杂志就不给我看了?”
“不给。要没这事儿,我当然会给你。现在是做交换,如果答应不换也给你看,你反正能看到,你怎么会答应换呢。”
我从枕头底下拿出来藏着的一包大前门,反锁了宿舍门,点上一棵给张国栋,自己再点一棵。我坐在床铺前的桌子上,向张国栋表白,希望他能理解:
“我坐在朱裳身边,如果天气好,窗户打开,风起来,她的发梢会偶尔撩到我的脸,仿佛春天,东三环上夹道的垂柳和骑在车上的我。”我看着张国栋,接着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张国栋收起书包,“杂志你先看吧,借你的,不是送你的呦。我回教室自习去了。听说胖燕新穿了件红上衣,有凤凰图案的,我去看看。”
后来的后来,张国栋当了导演,也写剧本,他主拍电视剧,偶尔拍拍电影,凶杀色情,宫闱秽事,名人隐私。我有一阵崇拜香港才子胖子王晶,我送张国栋一个外号叫“烂片王”,希望他比王晶更烂,希望他能喜欢,一高兴介绍几个上他戏的小明星和大喇给我认识。有一个东北来北京漂的大喇,长得有些像大车,脚上也戴镯子,我尤其喜欢。她演戏充满使命感,一上镜头就端足架子,眉眼倒立好像唱样板戏的,肩膀耸立好像橄榄球运动员。外号开始叫的时候,张国栋很沮丧,说他骨子里是个艺术家,他老婆也是因为这点才看上他,不是因为他赚钱的潜质。现在拍烂片是生活所迫、社会所需,不要叫他“烂片王”,叫多了,就定了性,无法更改。张国栋说,他还记得我面对黄色杂志的表白,记得东三环上夹道的垂柳和朱裳的相似,这个意象对他很重要,等他挣够了钱,他一定写个关于这个意象的本子,然后拍个不赚钱的片子。其实,张国栋想过扎刘京伟的钱,拉着我请刘京伟在西华门附近的高档茶馆喝茶。那天小雨霏霏,张国栋说,“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