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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你们不能甩下我啊。”
秦丽探头说:“小兄弟,等城哥醒来后,我们会跟他解释你及时伸出援手。但现在,你是真的不该再涉及这件事了。”
“可是我已经涉及了啊!苗姊今天下午来找我,要我帮她保管一份预留给城哥的资料袋,直到今晚八点;但我八点整上楼去按她的门铃,她却迟不现身,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丽和阿松迅速交换眼神后,得到他的首肯,转头对一脸莫名的小穆说:“你上车吧,到医院的路上,我们再把事情解释给你听。”
雷干城能苏醒过来,全拜那阵浓烈的消毒药水味,他疑惑地看着四周的环境,撑起上半身,直到和坐在探病椅上的佟玉树正对眼时,才大松一口气,一秒后蹙起眉问:“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前晚跳墙时昏倒,阿松和秦丽送你来的。”
“前晚?”雷干城回想之后,笑着挖苦自己,“我真没用,才两层楼不到,惧高的老毛病一犯,就躺了两夜。”
佟玉树没笑,一脸肃穆地将双手搁在白大挂的口袋里,这是他宣布坏消息的前兆动作,“不是你以为的老毛病,是旧疾复发。”
“胃溃疡?”
他摇了头,“更严重的。”
雷干城得讯笑容顿时萎缩,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处,足足一分钟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笑出来,将两手一摊,“该我的,躲不掉,这次要多少,随你割。”
“情况没你想的严重,只是这回你血液里癌细胞指数高出正常指标,再加上那晚你空腹透支体力,一下子跳舞,一下子跳墙,才会昏厥过去。”
“玉树,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你别再迂回曲折一串,直截了当告诉我治愈率是多少?”
“还是三年前那些老话,一般正常人的体内也是带有癌细胞,只是数量多寡的问题。
胃癌细胞形成到出现症状约要一年半,从你上回复检到现在只隔七个月,我趁你熟睡时摸过你的胃部,没发现异状,救治的机率绝对很高,情况若轻,也许用雷射手术配上抗癌药物便成,但改善作息及饮食习惯是绝对必要的。”
佟玉树刻意乐观,掩去最糟的假设,轻描淡写地继续解释,“我希望这只是一场虚惊,但得先帮你照过胃镜,确定不是真的旧疾复发,看看淋巴腺有无转移,不过一切行动,都得等到彻底检查过后,才能对症下药。若无大碍,隔几日你就可出院,省得占床位。”
“这真是个好消息。”雷干城能做的只有消遣自己。
“好消息不只这一桩。”佟玉树将放在床尾的资料袋往他鼻前一送,“能为你爸洗冤的证据在此。”
雷干城接下资料袋,问:“怎么会落在你手上?”
“秦丽要我帮你保管,并说是一个叫小穆的男孩送来的。你赶快看,结果会让你大吃一惊。”
“难道不是那个退休的老国代?”雷干城气息平稳,从袋中取出一叠厚资料,一张一张地翻过。
“他是有一份,但也算是被人架上梁山的刀俎肉。”
“还有人能在幕后将那只狡滑的狐狸当傀儡操纵吗?”雷干城瞄到夹在其中的一份遗嘱时,眼睛顿睁,逸出一句疑问,“这遗嘱影本有我外公的大名,怎么会落在那个老贼的手里?”
他足足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将外公林儒振的遗瞩读过两遍后,不可置信地望着佟玉树,“我外公把他能指定的一半遗产全留给老哥和我,其余一半则是要大家均分!那个老贼还做了见证人。”
“阿城,这解释一切。”
“一切个头!我根本理不出头绪来。我记得日子过得最艰难时,妈怨过外公死前没写下遗嘱,怨他不肯原谅她和爸的婚事,怨他重男轻女,宁愿把财产留给专门帮人钻法律漏洞的养子,竟连一毛钱都不愿救助和他有血脉之亲的骨血,现在,他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反倒成了雪中送炭的耶诞老公公了。”
“阿城,有时候我不禁要怀疑,以你淳厚的个性,怎么能在黑道界生存下去?甚至坐上大哥的位置!但是反过头来想,也许就是因为你凡事先为别人想,不摆架子,又能和兄弟肝胆相照、同甘共苦,才会把失足边缘人兄弟的善心激出来,甘心为你卖命。”
“这叫臭味相投、坐地分赃,还有,我和兄弟捅人、作奸犯科时丑陋乖张的摸样你没见识过,所以别把我们这批过街人人喊打的鼠辈粉饰成侠客。
黑的东西抹上一层白漆,本质依旧是黑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拒绝接受真相!就因为你小时候叫他一声舅吗?
别忘了你爸出事之后,最快跟你们划清界线的不是别人,是你舅!身为律师,他不但不相助,反而勾结检察官弄死你爸,又是那个包庇毒品、暗中进口虎鞭、象牙、犀牛角的老贼国代的秘书,两人为了彼此的利益狼狈为奸,最后又以手上的资料反去威胁那个老国代。”
“当年他为了得到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财产,便巧立名目、栽赃嫁祸除去你爸,解决你哥,知道你哥有后嗣,又想赶尽杀绝,接下来就剩你了。你真要等到对方拿着枪顶着你的太阳穴时,才肯接受毁掉你雷家的原凶不是那个老贼,而是你那个忘恩负义、今年二度蝉联立委、并当选最佳青年楷模的舅舅吗?”
雷干城盯着好友半晌,不悦地说:“看来医师博士的EQ确实比流氓高,逻辑转得也快。”
佟玉树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不得不道歉,“你昏迷一整天,没有你的许可,我无法探查你的病情,焦急之下,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份资料袋了。”
“是哪,这回可完全不顾及我是否同意便自动拆封,当起福尔摩斯干探了。”
“阿城……”佟玉树的喉头紧了起来,“我是一番好意。”
“这我知道,我只是料想不到主谋者竟会是我舅!反而派倩玲去侦测老家伙,害她死得无辜……”
“如果你派她去探你舅的话,她可能更早送命,连结果都查不出来。”
雷干城仍是摆脱不掉自责,“倩玲因为我的疏忽而死,我该怎么偿还?”
“鲁迅说过一句话,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家看,”佟玉树直接将他自己的看法道出来,“但我认为这是因人而异,像你爸、你哥、倩玲的际遇算是值得人唏嘘同情,但把你舅和老贼引以自傲的诸多罪状公诸于世,可不能照这种公式套,这叫执行正义。”
“正义?正义这两个字要在白道人的嘴里说出来才算数,我说则算狗屁不通,老百姓听了当放屁。”
“不见得。这年头,声音管道多得是,你交游面广,人情债到处施,若肯运用优势媒体,一个小暗示也能拖垮他们。”佟玉树走上前,把埋在资料夹里的一张照片抽出来,递给他,“你找不到更快炸毁你舅升官梦的致命武器了。”
雷干城接过照片,诧异于被新闻界捧成政治明星的林姓立委竟赤身裸体地抱着曼妙的苗倩玲在床上翻滚的欢爱镜头,眼神不觉黯了下来,“玉树,你知道我没法在她死后又公开羞辱她一次。”
“随你意。只是我若开个药方便能剪除病症的话,绝不滥用医疗资源教病人多挨一刀。”
他看着佟玉树,摸着自己做了亚全切除的胃,“我突然觉得你这个拿刀割人肉的大夫比我更适合走这行。”
“然后活活给你这个‘雷公’当材劈!免,你自己入地狱就好,别拖我下去参观你的死状。”
雷干城被佟玉树难得夸张的口吻逗笑,悒郁顿除,往后仰躺在堆高的枕上,长喟一声,“离开学校后,久久找不到人唱‘上邪’,跳蟑螂舞了。”
上邪,是汉朝军队鼓吹铙歌第十五曲。他们念国中时,钻研中原古韵学的国文老师总是喜欢抓雷干城、佟玉树和另一名龙姓同学以闽、客语上台模拟诗境。由于他们三张嘴吹着喇叭管、六只脚边跳的样子,实在拙得有点像逃命蟑螂,从此这首变调的“上邪蟑螂曲”像魔咒似地将三人的友谊紧紧地绑在一起,人虽不同道,但情笃难灭。
雷干城禁不住吟叹出声,“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佟玉树脚底打起拍子,和着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雷干城意犹未尽地跳下床,丢一个枕头给佟玉树,自己抄了另一个当战鼓似地拍着,两只长脚凌空拐跳起来,说不像热锅上的蟑螂,还真令人想一脚踩扁,省得他们发癫,扰人安宁。
两个大男人像起乩顽童似地跳着,直到一个穿着便衣的男子跨进病房来时,才嘎然停下动作。
新来乍到的男人双臂环抱,靠在身后的闩板上,调侃着,“这年头医院也跟监狱一样,作兴闹房吗?或者,我走到精神枓病房了?”
雷干城气喘吁吁,连招呼也省去,劈头就是一句,“龙警官,说过这辈子照面时,不是视同陌路人,就是仇人的,你来探病,我的病准要给你这个三毛二的干探给探楣了。”
“少臭美,我不是来探病,而是来办案的。”
雷干城手捧着心,里子没伤到,面子却掉一块,“啊,好没良心,亏我们也曾共舞一曲,分吃一包兰花亭凉面过。”
“喊什么冤?面又不是你出钱买的。”龙世宽不睬雷干城,侧头望着出钱买面的佟玉树,见他手上也捧着枕头,不禁大摇其头,“玉树,我以为以你的德行该能感化他的,没想到十多年来,他还是死不转性,一样三八。”
佟玉树将枕头抖回原形,往床脚一搁,为老友解谜,“你没听说狗改不了吃屎吗?”
“玉树,你见风转舵得也太快了吧!”雷干城提出抗议。
“没办法,你们一个是官兵,一个是盗跖,我这个蒙古大夫只好脚底抹油,由你们厮杀个够,再回来收尸。”
龙世宽马上接口打趣,“届时记得抬两口棺材来啊!”等到佟玉树边笑边摇头地走出病房、顺手将门带上后,他赶忙回头抓过一张椅子入座,剑眉一蹙,伸指戳了戳雷干城腹上的六块肌,关心地问:“情况还好吧!”
雷干城不要他操心,“命硬得很,短期间内死不了。不会那么凑巧,偏由你办苗倩玲的案子吧。”
龙世宽绽出一个就是那么凑巧的得意表情,“你前天去过苗倩玲的寓所对不对?别跟我说人是你杀的,那样我是会很难过的。”
“苗倩玲不是我杀的,却因我的鲁莽而死。”雷干城眼里蒙上一层灰影,将手边的资料递出去。
龙世宽没接过资料袋,只说了一句,“你留着这份副本做纪念吧,正本在我手上。”
说着顺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份晚报二版的发文底稿递给他。
雷干城狐疑地瞄了内文,知道林姓立委与老国代已被检调人员约见,并暗示两人与刚被闯空门的歹徒杀害的苗倩玲之间的关系,读毕,他慢转过头,双目冷酷地瞅住龙世宽。
“眼睛别瞪那么大,我会解释一切。”龙世宽双腿一交叠,开始解释,“当年苗倩玲离开你和收容所后就直接来找我,要我帮她重新建立人生方向。
我问她对抓贼有没有兴趣,她头猛地一点,受了两年的线民训练,就入了这行。”
“所以她根本没去日本当人家的情妇?”
“不,她是真的去过,为了帮国际刑警队调查日本、两岸三地、欧美卖春集团去的。”
雷干城眼不贬,破口骂道:“你这个冷血动物,竟眼睁睁任人家糟蹋、利用她!”
他气不过,还咒出一个脏字。
龙世宽伸指搔了一下耳朵,跟他做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