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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一声轻唤,苏颜的心头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太过于强烈的冲击,反而唤回了几丝飘远的神智。眼前交替闪过殷府高大的门楣、阴沉着脸的太夫人、以及他那些没有见过面的姬妾、那一夜令人难堪的赏赐……
苏颜脸上的红潮迅速的褪了下去,只余下一团无措的苍白。
“你如果还要走,可以,”殷仲不容置疑地将她环在胸前:“但是现在不行。每个人都把你看做是我的死穴。就算走了,还是会被捉到,然后列出另一个条件来迫我答应。我不想再冒险,我至今不敢想如果当初来谈交易的人是容裟,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他轻声的重复。
那样无助的口吻,令苏颜的心突地一跳,毫无预料地柔软了下来。她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亮的水珠,微微一颤,便如同露珠般沿着面颊滑落下来。殷仲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垂眸看向手心里那一小团濡湿,眼里不由得氤氲起一点迷惑的神情,仿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苏颜的脸上慢慢腾起了一点潮热。刚想把头转向另一边,身体却蓦然一轻,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一抬头,却直直望进了他的眼里。总觉得他的眼太过犀利,让人无法逼视,然而这一刻的对视,她却看到了坦诚,看到了不含杂质的澄澈。
苏颜恍惚地想:他的世界她从来都不懂。可是没有关系,这一刻他眼里的温暖她看得懂。
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心头不禁一暖,忽然又有些不解,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以前会觉得他可怕呢?
他眼里轻浅的笑意一点一点染上了她的眼眸。交缠的目光里渐渐地多了一点脉脉相依的味道。
“走吧。”他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我要先去平安客栈,我要去道个别。然后……再跟你走……”苏颜垂下头,声音里流露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和一点点恳求的味道。
殷仲轻轻颌首,唇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设想过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可是,当那一片焦黑的废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苏颜的心还是轰然一声堕至谷底。
短暂的震惊过去之后,难以言喻的歉疚沉沉压上心头。
她……终究还是连累了平安客栈。一时之间,似乎……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周爷身上了。有他在身边,韩子乔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该上哪里去找他们?苏颜搜肠刮肚地回忆韩子乔说过的那个地名——那个他们会一起前往的牧场……
与此同时,一个更大的疑团渐渐浮上心头:容裟也罢、顾血衣也罢,他们背后的主子到底想从殷仲这里得到什么呢?她迟疑地望向身旁的男人,清澈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写满了疑问。
殷仲没有避开她询问的视线,却也不打算向她做进一步的解释。她已经被扯进了这个原本与她无关的是非当中,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走吧,你想见的人我会帮你找,相信我。”他微微一叹,将她环进了自己的貂裘里:“看来,今晚要到清河镇去投宿了。”没有告诉她,他原本安排过夜的地方正是清河镇。
苏颜没有动。眼前的死寂总是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仿佛再眨一下眼,眼前的废墟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大堂里坐满了食客,熙熙攘攘的喧哗一直传到了后院……
“……等麻烦过去了,我们守着这片店,安安生生日子……”
鼻子有点发酸。苏颜转过脸去,不想让殷仲看到自己眼睛红红的样子。可是他的动作却总是比她预料的更快。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开,身体一轻,又给他抱了起来。
“我的腿已经可以走路了……”她挣扎着要下来,看到他不相信的眼神连忙解释:“真的,顾血衣给了我一粒融香丸。”
“哦?”殷仲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倒没有想过顾血衣会这么做。
“真的,”苏颜忙说:“放我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话没有说完便感觉殷仲的手臂收得更紧了,随即头顶传来沉沉的笑声:“算了,太麻烦。这样不是会快一点吗?”说着,抱紧了她,纵身跃上了马背。
苏颜还在手忙脚乱的推殷仲,马儿一声长嘶猛然向前窜了出去,她忙又抱紧了殷仲,不敢再乱动。耳边传来殷仲的闷笑,带着一点点戏谑的味道:“你要抱好我,我现在拉着缰绳,可没有办法拉住你了……”
贴着他的胸膛,苏颜的脸又有点发热。却又觉得幸好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不到……
是啊,天色已经很暗了。从貂裘的缝隙里看出去,到处都黑黝黝的。连头顶都只是一片暗色,连星星都仿佛躲得很远很远。
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有这个怀抱真真切切的温暖着自己——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还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温暖。姨母家的人是不会碰她的,除了鞭子和木棍。再后来……那些越加不堪的境遇,不想也罢……
夜色太黑,没有人会看到这一刻的自己,因此可以恣意地释放心底里最真实的渴望。其实自己何尝不想?孑然一身的自己,何尝不想抓住些许属于自己的温暖呢?
苏颜悄悄地贴近了他的身体,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仿佛将所有的麻烦都阻挡在外,只留给她静谧的偎靠……
不禁微微叹息。就算是错觉吧,即使是错觉吧,也是这一刻的她所需要的——她已经太累了。
感觉到怀抱里的身体慢慢松弛,终于毫无防备地沉沉靠了进来。殷仲不由得放缓了马速,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一动也不动,想来已经睡着了。
夜色已经模糊了她脸上所有的细节,身体的触感反而变得敏感而深刻。他并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却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温软的轻触会如同烙印一样,一直烙进了骨髓里去,就仿佛一旦相触便迅速融为身体的一部分,分开了竟然会有疼痛的感觉。
殷仲拉紧了貂裘,小心地将她裹得更严实。
赶到清河镇华荣客栈的时候,已经过了戊时三刻。
银枪正皱着眉头在上房里一圈一圈地踱步,看见他进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抢步上来唤道:“将军……”
殷仲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轻声呵斥:“你轻声些。”
银枪收住了脚步,满脸惊诧地看着他怀里熟睡的女子,再看看殷仲脸上异乎寻常的郑重,愣了一下,才想到关好房门,抢步过去帮他打起了内室的帘子。
殷仲小心翼翼地解掉她的棉袍,将她放到床榻上,轻手轻脚的脱掉她的棉鞋,拉过棉被将她盖好。想了想,又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压在棉被的上面。
苏颜的睡容很沉静。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吗?
殷仲无声的一笑,拉着银枪退到了外室。
食案上已经摆好了晚饭,两个人在膝榻上坐了下来。银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殷仲一口饮干,轻声问道:“怎么样?”
银枪点了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楚王和胶东王已经到了下江牧场,吴王的车驾已经过了庐江郡,最迟不会超过六七天。”
殷仲点了点头:“朝廷那边呢?”
银枪微微蹙起眉,“陛下起初似乎是想派御史大夫晁错晁大人前往牧场派赏,不知怎么,最后却派了庄青翟。”他知道殷仲一向看不起庄青翟,因此提到庄丞相的名讳,也就不假装客气。
殷仲摇了摇头:“晁大人在御前不止一次进言削藩,诸路藩王岂有不知之理?派他去下江牧场,恐怕免不了会有一场风波。更何况庄青翟这厮圣眷远在晁大人之上……”
银枪的眉头皱得更紧:“真要削藩,岂不是一场大乱?!”
昏黄的烛光幽幽地跳动在殷仲的眼瞳里,异样的深沉:“吴国的钱币已经流通至全国,陛下焉能不心惊?!”沉吟片刻,又摇了摇头:“先帝在时,贾大人也曾进言削藩。只是……不知陛下会先选中哪一国下刀……”
屋角的蜡烛跳了两跳,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银枪跳了起来:“我去找店里的伙计再讨几支蜡烛来。”
“去吧,”殷仲沉沉叹道:“再让他们预备些清粥小菜。她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辰,先让他们备着吧。”
银枪还不曾听他这样柔声细气的说话,怔了怔,连忙轻声应了。
殷仲没有胃口,只是摸着黑又斟了一杯热茶。
寂静中,亥时的更鼓从远处隐隐传来——黑夜最深沉的时刻即将到来。
第二十三章
懵懵懂懂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寅时的更鼓正透过素色的窗,从沉沉深夜里隐隐传来,悠长而空旷。
夜正浓,四下里一片寂静。
素色的床帐半垂着,屋角的烛台上幽幽晃动着一支短烛。看房间里的布置,应该是客栈。苏颜多少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沉,连怎么住进客栈都一点不记得了……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被更鼓的声音吵醒的,还是被饿醒的。不过一旦清醒过来,便立刻觉得腹中空空,饥火难耐。
昨天夜里自己发善心,一直在照顾顾血衣那个奇怪的人,一夜不得好睡。一大清早又被他拽着爬了半天的雪坡,然后被他扔在雪原上。遇到殷仲时已经过了正午,又忙着找回平安客栈……算起来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可是,即便是客栈,到了这个时辰伙计们也都睡下了,要到哪里去找吃的东西呢?苏颜蹙起了眉头:不知道殷仲身上有没有带着干粮?
这深更半夜的,要她到哪里去找殷仲呢?
苏颜不禁叹气。正枯坐在床上无计可施,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在耳边沉沉响起:“睡醒了?”
苏颜讶然抬头,殷仲正掀帘进来,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手里却拿着盛放木炭的竹篓。进了房间,先往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才转头问她:“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颜迟疑地反问他:“现在都半夜了,还有东西吃?”
殷仲挑起眉头,好笑地反问她:“谁说半夜了就没有东西吃?”
苏颜怔怔地说:“原来在姨母家的时候,错过了吃饭时间便再没有东西吃……”
殷仲的心微微一动,一股酸涩的东西已迅速在心底弥漫开来。抬眸看到苏颜坐在床上还在怔怔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纤秀的眉头微微蹙着,眼底一片黯然。
“起来吧,”殷仲放下竹篓,抓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我留了吃的东西给你。”心底里莫名的悸动,让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格外的不自在。
殷仲转过身去,率先走出了内室。
苏颜绾好头发走出来的时候,食案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宵夜:麦饼、豆粥、肉脯和一小碟豆酱。
“快吃吧,”殷仲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歉意:“没想到你一直睡到现在。晚饭的时候备的几个菜都凉了,没法子再用,都撤下去了。你将就吃一点。”
“已经很好了,”苏颜忙说,“足够了。”
殷仲无声地一笑,幽沉沉的眸子里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抹动人的柔和。
苏颜心头象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只觉得无边夜色都在他这浅浅一笑里变得温柔起来。一路上种种焦躁烦恼,此刻想来都恍若一梦,统统沉淀了下去,只余下静夜里脉脉相依的谙熟,地老天荒一般,一直深刻到了骨子里去。
也许是一直放在火盆边的缘故,粥还是温的,含在嘴里暖暖的一团香甜。
殷仲无声地一笑,伸手把蜡烛移到案头,展开随身携带的一卷竹简,就着烛火细细地看。
苏颜知他是怕自己不自在的意思。也不再言语,一边吃东西,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