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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哨声已转为凄厉。堂屋里的剑客们潮水一般退了出去。走在最后的那名剑客跃出房中之后,一扬手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扔了进来。轰然一声巨响过后,膝榻上顿时燃起了一片蓝幽幽的火焰。
苏颜费力地支起了身体,茫然地抹去了脸上早已分不出是泪还是血的一团濡湿,视线中却依然一片猩红。她看到石小七背上插着一支长剑,俯卧在膝榻上一动不动。那么活泼好动的一个青年,此时此刻却用那么别扭的姿势俯卧着……
在她的面前,陈九叔紧闭着双眼,已经没有了气息。在他的另一边,靠近窗边的地上,九嫂胸前一片血渍,也已没了气息。一只手还努力地伸向他的方向……
只有韩子乔还在艰难地喘息着。苏颜爬到了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
“姐姐……姐……”苏颜的脑海中已是一团混沌,捧着她的脸想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念着:“姐……姐……”
她们的身后,火苗已经舔着了半垂的布幔,蓝幽幽的火苗一路蜿蜒跳跃地爬上了屋梁。熊熊的火光让眼前一切的景象都变得万分诡异。韩子乔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象在看她,又象是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们的视线相遇了,一簇绚丽的光在她的眼里猝然间亮了起来,宛如她们身旁熊熊跳动的火。
这样绚丽的亮光,让苏颜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拂开垂落在她脸颊上的凌乱的发丝,泣不成声:“姐姐……我们这就走……我这就带你走……”
韩子乔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她看不清苏颜的脸,于是费力地摸索着去握她的手,苍白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可是在她们的周围,熊熊大火正发出那么惊人的爆裂声,苏颜完全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把韩子乔抱得更紧些,竭力靠近她的唇边,在一片哔哔剥剥的声音里依稀听到她断断续续说的是,“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苏颜的喉头泛起一个哽咽,又死命地忍了回去。
韩子乔的眼角有极清澈的泪水用力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没入了鬓边的乱发里。可是她的唇边却弯起了极温柔的笑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勾结土匪洗劫公差的倔强少年……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苏颜泪如泉涌,轻轻地把头偎在了她的颈边,哽声念道:“……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在她的头顶,韩子乔的头沉沉地垂向了一边。
苏颜把脸深深埋进她尚有余温的怀里。在她的身后,熊熊大火已经吞噬了堂屋里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就连身下的地板都开始灼热起来。苏颜抱紧了她的身体,抱紧了在这世间仅剩的一点温暖。
从外面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她听到有脚步声急促地穿过了庭院,一直冲进了堂屋里。她没有抬头看。她已经不在意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快一点追上她——怎样才能让她等等自己呢?
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来开,怀里的韩子乔也被人抱走了。从幻觉里看出去,那个穿过了地狱火海来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周亚夫。苏颜恍惚地抓住了韩子乔的胳膊:“……你的哥哥来了,还要念《伯兮》给他听吗?”
眩晕袭来之前,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滴泪从周亚夫的眼里落了下来。
那么晶莹剔透的一滴泪,在漫天火海里璀璨得如同一粒成色最完美的宝石——只可惜韩子乔已经看不到了。
第四十一章
下葬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
站在积雪覆盖的雪坡上,抬起头便能看到蓝幽幽的晴空,一望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封在了一块硕大的宝石里。
苏颜靠在干枯的树干上,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的雪原。白雪皑皑的荒野里,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露出了深深浅浅的黄褐色。仿佛有一只神秘的手给这块巨大的白色地毯画上了奇怪的花纹。冷清,却也透着冬日特有的素净的美。
韩子乔一直喜欢这样的景色。他们去附近的农庄采买年节上要用的东西时,她总是让陈九叔赶着马车先回去,自己带着苏颜慢慢地沿着雪坡往回走。那个时候,石小七总是在她们的前面跑来跑去的,顽皮的象只猴子……
有什么东西再一次热辣辣地冲进了苏颜的眼睛里。苏颜微微抬起头,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头顶上被干枯的树枝割裂了的蓝色天空。这么美的景色,如今,只有她才看得到……
一条手帕静静地递到了她的面前,素白的帕子,一角绣着几枝桂花——正是自己的东西。苏颜微微一怔,恍然想起这块帕子似乎在很久以前,被她写了字交给了顾血衣,托他带给了殷仲……
苏颜没有接过那条手帕,却慢慢回身望向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人。高高壮壮的男人,腰身总是挺得笔直。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黑脸膛,俊朗的眉目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异乎常人的机警。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和周亚夫一起赶来吕家口。他的话不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着她的时候,阴沉沉的目光总是若有所思。
这样的一个人,手帕又怎么会落到了他手里?
苏颜疑惑的目光顺着手帕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从他的表情里,她看到了一种疑问得到证实之后的笃定。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眼里的疑惑,不露声色地微微颌首:“我觉得应该让周爷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看呢?”
苏颜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落在周亚夫僵直的背影上。从她醒来,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知道这是韩子乔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到长剑刺入心房的那一刻,她从来都没有对这个男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埋怨。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二十年可以蹉跎呢?那个真正关心着她的女子,她心里满满的祈盼,他当真不知道吗?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她在心里把一切都当做了是自己的错过,可是他呢?
回想起送他返回长安那天韩子乔落寞的神情,苏颜心中便寸寸如割。
慢慢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山坡上,苏颜隐忍良久的眼泪也终于一滴一滴地滑落。
喜欢挖苦她的石小七走了,危险关头用性命护着她的陈九叔走了,就连她——这世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亲人,也走了……
命运终于还是用这最残忍的方式,把她心底里最恐惧的事抓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放到了她的面前。在那一片狰狞的火海里拥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时,她只想要追着她一起去。可是现在,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了……
那条绣着桂花的手帕再一次递到了她的面前。那个男人声音沉沉的,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在下路衡。来吕家口的初衷,是想带苏姑娘返回武南去看看子仲。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你,我怕的是告诉了你,对你来说会是另外的一场灾难——子仲如今重伤,生死未卜。”路衡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山坡下一望无际的雪原: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子仲在你的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仿佛有一个滔天的巨浪叫嚣着扑了上来,将她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席卷一空。苏颜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反问他:“子仲……他怎么了?”
路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回武南的路上,他遭人伏击。一直没有醒来过。我离开的时候,郎中说他随时有可能会醒来……亦随时有可能会死去……”
仿佛有一阵闷雷自耳边轰隆隆滚了过去,苏颜怔怔地瞪着路衡的脸,却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了。忽然就有些站不住似的,想要伸手去扶身旁的树干,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树干,却感觉喉头一紧,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苏颜的身体一软,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了雪地上。
路衡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来扶她。可是她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连魂魄都已经从她的身体里丝丝抽离了。
“苏姑娘……”路衡莫名的心惊,却不知该如何来劝慰她。
苏颜怔怔地望着雪地上触目惊心的殷红,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选择这个时间来离开她呢?她想起离开的那天清晨,他眼里勃然的怒意,想起他皱着眉头说:“阿颜,回来!”的样子……
记忆里那个神秘的容器忽然间被掼得粉碎,所有被她珍藏起来的片段都如同雪花一般扬了满天:他眉头微蹙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皱眉时的样子……被他拥抱在怀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在突然之间无比真切地浮上了心头。
心情激荡之下,苏颜的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勉勉强强咽了回去,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路衡望着她惨白如纸的一张脸,心中微微有些不忍。正在犹豫,苏颜却抬起头静静地望住了他:“我们……这就走吧。”
路衡阴郁的眼里微微透出一丝欣慰的神气——他一定是殷仲很好的朋友吧。她黯然地想,可是他一定不知道,从她认识殷仲开始,就一直都是她想要逃开,一直都是这样。似乎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对他……真是不公平……
苏颜摸了摸脸颊,毫不意外地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似乎她的眼里总是为了他而流。可是如果总是这样一再地错过,她会不会连为他流泪的机会也错过了呢?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而此时此刻,苏颜看着自己衣袖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竭力所要维护的尊严,无非就是怯懦和自卑罢了——就好象年幼时每一次被姨母粗暴拒绝的要求一样,因为要不到,所以不敢再要。
只是……如果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那些所谓的自尊又有什么意义呢?
马车已经驶出很远了,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后张望,周亚夫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仿佛连他也已幻化成了墓前的一尊石像。
他萧索的背影、雪坡上彼此靠近的几座新坟都在苏颜的视野里渐行渐远,渐渐融化在了苍莽的背景里,变得模糊难辨。冬日的荒野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下,呈现出一种地阔天高的苍凉。这个世界果然很大,大到让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苏颜收回了视线,默默地靠回一堆软垫里。坐垫很厚也很软。可是随着马车的颠簸还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身上未愈的刀伤,就连眉尖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也在热辣辣地痛着,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那里顽皮地跳。
马车的外面,传来那个名叫路衡的青年平静的声音:“能睡就睡一会儿吧。我们晚上在赵郡投宿。”
苏颜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虽然是她不认识的人,却被武南那一个此时生死未卜的人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建立起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不问,他亦不说,只是带着她,静静地迎向命运未知的安排。
漫长的旅程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结束的时候,每一天外面都是相似的村庄、市镇、荒原……
苏颜开始彻夜失眠。只要稍一合眼,便会看到如意客栈那滔天的火海狰狞地跳跃在自己的周围,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