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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直起身,长长看了常蕙心一眼,方才启唇:“小生要先回家中一趟。姑娘若是方便,不如随小生一起走一遭?”
常蕙心答应下来,容桐便引着常蕙心回家去了。容桐所居的村庄距离帝陵不远,容家家贫,只有一间茅屋,屋顶被积雪压得矮矮,两人进去屋内皆要躬身,家里也乱糟糟的……容桐向常蕙心抱歉道:“家寒,让姑娘受苦了。”
常蕙心旋即接口:“没事,比这更苦的日子我也过过。”说完她自楞了,一阵恍惚,那个跟她一起过苦日子的人最后杀了她。
常蕙心埋头往里走,将一只歪倒的矮凳扶正,坐下来。容桐也找了只矮凳坐,由于嗜赌的父亲已经将家里唯一的桌子典当,容桐只得将纸张铺在地上,提笔书写给父亲的信。他字写得斗大,一张臂宽白纸,写了十来个字就写不下了。
常蕙心盯着白纸黑字,又打量容桐。容桐知她心中疑惑,便解释道:“家父还爱酒,每每出了赌庒,无论输赢,都要赊七、八坛酒,喝个精光。因此家父每每皆醉醺醺还家,眼光昏花,我给他留的书信,只有将字尽量写大,父亲才能留意、读清。”
常蕙心点点头,表示理解。容桐得到她的回应,不好意思一笑,埋头又继续写另外一张,这些留书一共十份,乃十物谜面,谜底便是家中十处隐秘地方。
容桐将这十张留书压在自己坐的那只矮凳下。
“这些谜底,令尊猜得出来吗?”
“父亲才学远胜于小生,这些谜语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那令尊一次就把十处都猜到,岂不能统统将碎金全集起来?”
“不会的。”容桐笑着摇头,看来他已熟稔父亲的习性:“家父性急,除了赌。博喝酒,再没有第三件事他能坚持一刻。家父每次猜完第一张,就迫不及待去找银两钱财了。”容桐用指头拈着金子,一一藏于隐蔽处,笑道:“这次阿爹要找的,不是银两,而是碎金。”自遇常蕙心之后,容桐首次流露出自信的目光。他在无意间侧头,正巧对上常蕙心的目光。
笑容还保持在容桐脸上,他发现常蕙心也在笑。
两人尴尬须臾,各自敛了笑意,转而沉默。
“不知……姑娘籍贯何处?”容桐轻声缓问:“令尊令堂如今可是在家乡颐养天年?”
“他们都去世了。”常蕙心只回答后面那个问题。
~
容桐藏完金子,便开始收拾上京的行囊:几件衣物,大多都是书。
容桐将包袱背在身后,领着常蕙心出村去往最近的市镇——璋县。
“不要去这里。”临近入城,常蕙心突然改了主意。
“怎么了?”
常蕙心不由自主地摇头,她发现自己的双唇不受控制,牢牢粘紧在一起,张不开,再说不出话。
璋县是她被害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已经不惧怕了,但事实告诉常蕙心,一旦靠近这座城镇,她的身体就会不可控地剧烈颤抖起来。
容桐关切道:“还是冷么?”
容桐蹲下来,从自己的包袱里再拣了件袄子,绕到常蕙心身后给她披上:“小生的棉袄,姑娘将就着穿会,等进了城你再拣喜欢的买。”
“走,进城去!”常蕙心突然抓了容桐的手。她的声音特别响亮,把容桐吓了一跳。容桐不自觉地后退,手也欲抽出来,却发现常蕙心将他的手扣得死死的,根本抽。不出来。
容桐不明白常蕙心这又是要做什么,他的双颊唰地又涨红了。
常蕙心拉着容桐,大步流星地往璋县里走。容桐起先跟不上她的步伐,拉就变成了拽,后来容桐半走半跑,终于追得与常蕙心齐肩,拽就还原成拉,又由拉变牵……
容桐低着头提醒常蕙心:“你手心都是汗。”
常蕙心手心的汗太多了,涔涔像流水似的,而且是雪水,冰冷冷刺骨。她的手起初抖得厉害,瑟瑟犹如北风吹孤枝……
常蕙心给自己置备了四套衣裳,另外给容桐也置备了一套。因为要赶着上京,不能订做,她挑选的全是成衣,价格偏高,常蕙心均毫不犹豫买了下来。
掌柜认识容桐,知他家境糟糕,这会突然冒出个美娇娘,同容桐手牵手,还给他买衣裳,掌柜的禁不住就打趣容桐:“桐小哥,你福气真好,哪里遇着的贵人?要转运啦!”
容桐不好意思又埋头,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双手却来回地摆:“没有没有,掌柜的你误会了。”
“走了。”常蕙心付完帐,不作停留,拉着容桐准备去另一家店。容桐迟了一步反应,没跟上常蕙心,她和他的手刹那脱开。
容桐下意识地就要重抓,常蕙心却抢先握了拳。
容桐只好将手讪讪收回来,万分尴尬。
常蕙心却感觉很好,起先她为了强抑自己的恐惧,步入璋县,不得不拉了容桐的手做镇定。这会两人的手因故松开,常蕙心惊喜地发现,她已经不需要抓别人的手,也能独自、坦荡地在璋县大街上走路了。
最后一件让她惧怕的事情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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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去了铁匠铺。
常蕙心走近炼炉,听铁匠们敲打的声音,凭此判断剑器的好坏,跟着的容桐却被溅出的炭星吓着,后退了几步。他略感羞愧,远远看她。
常蕙心买到一把还算满意的剑,挂在腰间,剑鞘是褐色的,正衬她锃亮的褐色高靴。她刚在成衣铺里换好的一身男装短打,宽敞不显身段,青丝被简单干净束于脑后,俨然一位英姿飒爽侠客郎。
就是眉目太过清冷,眉似光,目似星,都是高挂在黑夜里的,感觉不到温度。
容桐便靠近些,试图同“星光”搭讪:“我还从没见过哪位姑娘,像你这样功夫好。”
“比我功夫好的姑娘多了。”
“那你……这身功夫哪里学的?拜的哪门哪派?”
常蕙心按剑良久,已步出百步,方才答道:“家父曾是一名捕役,小女的武功皆由他传授。”常蕙心不再多言,不愿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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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蕙心雇了辆马车,作为脚力,载她和容桐一同上京。
黑马白喙,毛色黑中泛青灰,常蕙心抬手轻抚骏马颈上鬓毛,小声嘀咕道:“现今能挑的马竟这样多。”想她丧命之年,内有伪帝自立,外兼狄戎犯境,战乱不断,马匹价格比现今高出了二十来倍。
那时候马车可是稀有之物,哪像现在能随便挑……
“是啊。”容桐在旁附和:“当今天子伟岸,一扫积霾,莫说庶民的吃穿用度行不可与前朝语,单只论开科设举这一项……”容桐唇角勾笑,双眸熠熠,言语也激动起来:“皇帝、皇帝真是至圣至明!”
“听你这么一说,当今天子真是堪比尧舜了。”常蕙心却莫名给了容桐一个嘲讽的微笑。她心头空洞,眉间眼角又含着一丝茫然,明明已经甩下容桐,牵马前行,却突然回眸一笑:“容公子,你到了春闱,一定要好好写卷子,感谢这尧帝舜帝的知遇之光。”
原本冷情的眉眼沾染了妩媚,容桐又看呆了。
☆、千秋万岁(五)
容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而猜测:常蕙心是不是不满意她自己牵马?
容桐大愧,忙跑上前去,从常蕙心手中夺过马缰:“慧娘,你上车去坐着,我来驾马。”
“你会驾么?”
“小生试试……”容桐没底气,却并不后悔。他认定自己的抉择是对的——总不能让一个大姑娘驾马,他这个男子汉坐在车厢里面吧!倘若两人同坐厢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也不成。
容桐尝试着翻身上马,哪知骏马认生,陡然高扬起一双前蹄,差点将容桐掀下马去。
“当心!”常蕙心伸手欲扶,手却在半空中滞住,收回来。同一时刻回转的还有她的心思——见容桐不擅骑马,常蕙心本想表态,她来驾马。但转念一想,若是常蕙心自己驾马,容桐坐在车厢里面,那岂不是她的后脑勺、后脖颈和后背,皆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了容桐?
万一他骤起谋害之心,她岂不死在上京路上,又枉死了一次?可不能再枉死了,还要去查明真相呢……
因着一点自卫私心,常蕙心沉默不言。她自行上车,任由容桐在前面颠颠簸簸,左摇右摆地尝试驾马。
容桐回头,不好意思地向常蕙心道歉:“慧娘,我马技生疏,等会路上肯定一路颠簸,磕碰着你了。”
睹见容桐额头上皆是汗,常蕙心泛起丁点愧疚,垂睑说了句:“不磕碰,倒是我……要多谢容公子了。”
容桐忙摆手:“哪里哪里,相互扶持、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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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跌跌撞撞,起伏颇大。
常蕙心坐在车厢内,为了维持身体的平稳,她将腿稍稍分开,成马步状坐姿,手上却捏着一块似泥团的东西。
常蕙心打算给自己捏个喉结。
小小的,粘在脖子上,不显突兀,但又能让人一眼看见,不生疑惑。
以前常蕙心和谢景未成婚时结伴出行,谢景便是这么给她捏喉结,以便掩人耳目。
谢景……
前头路上遇着一个转弯,容桐反应慢了,连马带车厢陡然一个大倾斜。常蕙心的身子亦随着车厢倾斜,腰间佩剑“哐当”撞在壁上,她情不自禁抓紧宝剑……
容桐隔着车帘关切道:“慧娘,你还好吧?”
“我没事。”常蕙心也隔着帘子回应:“你驾稳。”
前面没了声音,可能容桐又开始自我羞愧了吧。
马车行使逐渐恢复平稳,常蕙心亦逐渐坐正。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一看,原是手上仍握着剑柄……不知怎地,常蕙心回忆起方才在铁匠铺买剑,她向容桐提及了自己的父亲……
永凤年初,新君盛年登基,国家中兴,朝中人才济济,有太傅谢少伯、太子太保谢少仲、太尉苏至、镇国将军苏长留、司空曾适……
其中为首的谢苏两世家,时称“文谢武苏”,族人满布朝中,门生广遍天下。
但是到了永凤二十几年,耄耋的皇帝沉迷求仙炼药,不再上朝。太傅谢少伯多次进谏,皇帝不仅不采纳他的谏言,反倒听任术士和宦官的诬告,当朝罢去谢太傅的官职。
谢太傅怒目圆瞪,须髯皆竖,颤颤巍巍说出一番肺腑之言后,竟挺直老残之躯,一头撞向九华龙柱,以死直谏。
皇帝昏聩,竟认为血溅龙廷乃不详之兆,震怒之下罪责谢氏满门,太子太保谢少仲罢官下狱。谢少仲的嫡子谢还颀本应连坐,妻子新阳公主问询入宫,带孕长跪求情,谢还颀因此免于一死,由中书侍郎迁降吴州长史,永凤二十二年,举家离京。
谢还颀刚到任长史三个月,皇帝就又敕了新旨,将谢还颀再降为吴兴治中。同年年末,敕令又来,命谢还颀迁降会稽县令。
谢还颀一贬再贬,一年之内,直从正三品降至从七品,拱木生危,只能任由它人摧毁!
官场上皆知谢还颀为皇帝所恶,谁人愿与他亲?谢还颀到任会稽,治下县丞、主薄皆不来参见,只有捕头常原,身是命官却有任侠气,不顾身份地位,逾级与谢还颀相。交。
常蕙心还记得,永凤二十三年的新年,家里突然就多了三个人一起过,谢县令,谢夫人,和他们的长子谢景。
常蕙心那时才十一岁,小孩子心性,认为家里人越多越热闹。年夜饭席间,常蕙心高兴得不了,爬上座椅跪坐着,又折腾爬下来,拍手大叫:“阿爹说以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