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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怎么赎罪?”蓝杏扑哧一笑。“你等着。”沈亭之说着,也不急着卸妆,反而带了凤冠,头顶着一片璀璨,从衣服架上找了件皇帝的龙袍,胡乱给蓝杏套上,却是灰扑扑的明黄色龙袍,惨淡的贵气。他又拉把椅子过来坐在她面前,笑道:“我也来给你扮个戏。”说着浓墨重彩地给她画了装,硬拉着她上了戏台。这时已是十一点多钟,茶楼里人去楼空,剩着几个茶博士收拾杯盘狼藉。管事的这时过来对沈亭之附耳道:“老板刚刚找你呢。”沈亭之只问他走了么,管事的道是走了,又说票友送的礼物都放在后台,沈亭之点头吩咐道:“叫茶博士快走罢,空着茶楼,我还要吊一回嗓子呢。”管事的答应着去了。
待人散尽,蓝杏红着脸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会唱哪门子戏?”
沈亭之神色一清,将她扶到道具椅子上,念白道:“万岁爷说那里话?”接着唱道,“仙偶纵长生,论尘缘也不恁争。百年好占流风胜,逢时对景,增欢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唱着移近蓝杏,低低吟道,“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陛下?”末一句,蓝杏听明白了,红着脸,飞了个眼风给他。
空荡荡的戏台上,一圈清澄硬黄的灯光打下来,环楼里每一扇窗户的窗棂梳织成一道铁青色的合幕,疏散的月光一条一条漏进来,像石斑鱼的银蓝色的鳞。沈亭之面现俊洁,湖色水袖背在身后,低徊曳地,莲步姗姗绕着蓝杏。那便是一种艳,男人的艳,更有种“惊”在里头,满满填在心里,如同小白瓷盘子上画着的绿水远山,清细光丽的描纹,却自有一种张致,起起伏伏的波浪涌出一朵晓风白莲。
金太太坐在院子的阴凉处,带着平光眼镜,头发在耳际鬓上卷了一圈,又顺滑地披下来,穿一件象牙色底子咖啡色竖条的及膝绸旗袍,一串檀香木大珠子项链挂在项上,面上挂在惯常的笑,笑成了惯性。她自诩洞察事理,因为她受的乃是西洋教育,研究人心,却连她女儿的小心机都看不穿。斜对面是青瓷金鱼缸,蹲坐在太阳底下,水涸无鱼,青苔晒干在缸底,成了细细的碧色鱼藻描花,鱼缸挡住了金太太的视线,只看得见沉香露着半个身子跟蓝核比划,断胳膊断腿的。
“妈,”沉香停下来,老妈子顺便端了碗茶过去给她,“请了人家来,你却又懒得动了。”
“力气活!我可干不动。我宁愿多愁多病,也不愿满身臭汗。”金太太笑道,她翘着二郎腿,泥金软底儿小绸鞋勾在足尖上,一晃一晃的。蓝核听了,有点不受用,但面上还是撑住了,卖艺这行受人菲薄是自然事。“那您瞧好了,”沉香笑道,“我比划给您看,这是不光是讲力气,还讲技巧。”说着气沉丹田打了一套二十四式太极拳,照蓝核看来,那是……极不协调的,有点跳印度舞的架势,手脚各是上了不同发条的钟,咯咯吱吱,韵律各异。金太太撑不住哈哈笑:“就你这技巧。”蓝核也微笑了,连连道:“我教的不好。”说着习惯性地抬抬沉香的手臂,沉香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咦,你的手会生汗么?”蓝核震了震,脑中蓦的浮现出他扶蓝杏的那一幕,黑白无声的,电影胶片一般,插进他脑海,凉沉沉的,石榴的寒香,阻断了和现实的联系。
“嗳,”沉香拍他一下,“这个,给你,擦擦汗。”说着递给他她自己常用的手绢。蓝核倒有点心虚,推却着还朝金太太看了两眼,到底没有接受。“这样欠大方?”沉香不无怅然道,说着讪讪把手绢曳回兜里,流出一抹淡淡栀子花香,却有点像旧式小说里的迷药,熏熏的,让人胆战的魅丽。蓝核强笑两声而已。沉香又道:“我跟你说,人要是常生汗,那必然是心静,汗流出来,身体里的热气就流出来了。所以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着这个人静!”蓝核笑道:“听起来是那么回事。”
“不对!”沉香瞪他一眼,“我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说明你这人管不留心身边的事,至少不留心你徒弟我的事,我也算生性好静,却不像你这样出汗——”“我是粗人。”蓝核淡淡笑了。沉香嗔道,声音大了:“不许这么说!粗人粗人,把自己贬得……”金太太这时却不失时机道:“沉香,你谁么时候变得这样嘴甜了,倒没见过你这样骗骗妈,说我年轻了二十岁什么的。”沉香愣住,金太太说得随便,刺她一下又漠不关心地谈其它话题了,金太太对蓝核本人没恶意,对“蓝核们”却是极深的轻视,这种态度在子女面前表现出来,更有种杀伤力,每个字都荡漾在笑里面,人人听着都如肚子里灌满苦水。
晚饭时,沉香要留下蓝核,金太太笑道:“我们晚上吃西餐。”——对他们来说,西餐病不比中餐更合乎口味,不过是一种显摆而已,中国厨师们倒也灵光乍现,中西合璧地创造出什么“炸面包盒”、“铁扒牛肉”等吃食,然而只金太太这一句就把沉香顶了回去,她不太愿蓝核出丑,蓝核知趣,就此告辞。“我送你出去。”沉香默默道。蓝核是骄傲的人,受了金太太奚落,面色不太好,有点后悔来教她打拳,两个人走出来,一阵子的沉默无言。天色倒也不很晚,彼此却都觉得有点模糊……擦身而过的人何止千万,这样默默无言陪你走上一程的人又有几个?然而……这是不行的,她渐渐明白,迟疑的,凄惶的……她梦里面孔武有力的英雄。穿过花园,淡青的天光里层层的阴翠的暮云,风吹过去,如同蓬蓬的青山堆叠,清湿的,蓄着雨意,尖儿上却不小心被火燎了一块,焦黄的一圈,是个月亮。
“我想到一句诗。云生结海楼。”沉香默默的,“你看这云,好象远山,把个月亮捧了出来。”
蓝核苦笑道:“你明知……我是大字不识几个的。”
“不是这意思,”沉香局促地解释,面上有些惨淡的绯色,“我也是个望文生义的,明明是说云彩变幻,成了海市蜃楼,我却想像成是目前的景色,云结成了山,结成了海上的高楼。”她说着,声音又低了,她心知蓝核大约还是不太明白……到底是因为背景不同,麻麻糊糊这样想着,心里不由一阵凄惶。走到门口,门房去开门,兹咕咕地抽出铁门闩,沉香和蓝核却都有一种感觉,仿佛这门打开后,另一条小道就蜿蜒在眼前了,微明的星光下,蔓草牵缠,曲折到了深的无人的所在。
“你走回去么?”她问。她没注意到自己声音的变化。
“嗳,坐车太费钱。”蓝核道,他看她一眼,她的脸上有两道晶晶的泪痕,蜿蜒着、静静地流,她自己竟没觉察。“好,那么,再见。”她道。蓝核点头。“蓝核……”她轻轻开了口,犹豫片刻,也只说了句“下次早点来,别耽误了。” 一句话停下,就觉长长久久的寥落,淡墨色的花墙,墙外一树一树入秋的花,花侧影里的天地——皆是岑寂无声,夜风夹杂潮湿的水气直灌到耳朵里,一地苔藓清凉地融化。两个年轻人浴着半白的月光,皮肤上都被抹了一层霜,四下暗沉沉的世界危机四伏。
回到家,蓝庆来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喝茶,很没心思的样子,见蓝核回来了,也不过淡淡一笑,不用说,蓝杏又没回来,阁楼上闪着灯光,蓝七奶奶和那些姑娘在楼上分账,衣香鬓影,有种恍惚的感觉。
第二天,蓝核去金家时,被门房告知金小姐去相亲了。
还是胡太太撮合的,那个留学回来的董碧水。事先也没跟沉香说,金万年跟金太太秘密地在灯下谈了一宿,金太太为了好说话,特地穿了绯色薄纱洋服,散挽乌云,满脸春色,黄色小纱灯下,彼此看着都是面如满月,掬不住的笑意,也就甜蜜蜜敲定了沉香的婚事,西洋化的金太太的传统理由是,既然自己是教会学校出身,那么女儿只能嫁留学生。在蓉水居的雅阁,金万年的手下人三个五个守在外面,董家金家家六七个人坐在一起,杂七杂八地说话,倒是沉香和董碧水没说上一句话。这董碧水原先在德国时也是倜傥脾气,高身量,穿青灰花呢西装,和老舍笔下的新派市到有三分神似,是“假装有理想,整天吃蜜饯”那一类,他原先跟几个同时留学去的女学生谈过恋爱,然而正如外国人的淡黄色头发淡蓝色眼睛,那种恋爱也是漫不经心的淡,连分手都是一个轻飘飘不留痕的吻,他终于意识到,理想伴侣是要具有洋化头脑和传统躯壳的女人。眼前的金小姐,半垂着头,圆巧的小脸下微尖的下巴,柠檬黄的绸旗袍压着白腻的皮肤,是白布上的一抹油汪汪的黄胭脂,面色也染了微黄,如同有盏纱灯从下巴颏下照上来,幽幽的娇艳。董碧水很满意,虽然他瞧不起地头蛇金万年这类人物。
沉香倒也不是羞答答的,只是呆头呆脑的样子。金万年私下对金太太说,是不是不舒服?金太太抿着嘴笑,这会子又木了,交际手段一点都拿不出来,一面留神观察董先生的神态。沉香目光穿过众人头顶,看着木雕屏风上的镂空花纹,光从缝隙中流出来,汩汩注入她的瞳孔,眼神反而黯淡下去。
董碧水闷了一会,忽然开口笑道:“金小姐是嫌这太闷了么?我看您一直默默不语。”他一说话,众人充满希望的目光就投向了沉香。沉香没说什么,微微一笑,然而董碧水已经走向她,微微弯腰一曲臂,只等沉香挎了:“去散步还是看电影?”沉香忐忑地看看母亲,道:“这久没什么新片子罢。”说着婷婷起身,微微挽住董碧水,朝大家道:“我和董先生出去转转也好。”两家家长高兴得很,想到底是留学生没有那套繁文缛节。两人出来,叫了辆黄包车,去了法国租界的公园。两家家长却不知还有什么好谈的,居然又接着唧唧咕咕谈了一下午,并约好空闲时聚在一起打牌。
到了公园,董碧水先下车,把沉香扶下来,笑道:“这里很多年都没来过了,小时候还是黑乌乌一片民房,现在就成了法国人的租界。”他一笑,眼角很多细细的皱纹就攒集了起来,显得世故,他的年轻是苍老的年轻。沉香的手握在他手里,温暖且干燥的,像清阳下的麦田,掌纹摩挲着她手心,但是骨头铬人。两人并排着在公园里走,因为太像情侣而让人觉得难堪,沉香心里始终要保持距离的。她低头看着自己一上一下错动的脚尖,白色缀绿花皮鞋,浑圆的脚面。董碧水也在看。旧式读书人把女人的脚当作赏玩之物。
秋阳里,两人很少说话,董碧水说些外国的见闻,对外国生活的种种不满意,沉香道:“能出去看看便是极好了,哪像我们,天天呆在家里,成了木头一样的人。”董碧水笑道:“出国在现在仍非易事,不过我看国内好些照相馆,都采用的西式的城堡洋房做背景,大约是自我满足留洋心态一下。”“这还不算,”沉香微笑道,“我还曾经在大海孤舟的背景里和女伴照过相,当了一回汪洋上的水手。后来自己看着好笑,几乎要把照片绞了。”董碧水沉吟道:“送给我好么?”“那照片?”沉香很快地看他一眼,神色微微有些沉郁,“旧照片,死了的回忆,最是让人难堪。”董碧水看她突然被得罪了,忙笑道:“是啊,我从前的好多照片都烧掉了,看着照片,审视着自己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