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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不去。蓝杏只低头道:“爹去我就去。”蓝核却道:“家里还有事呢,我恐怕是去不了。”他对沈亭之,淡淡的有些防御的意思。蓝庆来今晚也算小赚了一笔,沈亭之出手又阔绰,磨不开面子,索性爽快地应道:“不要任性,家里有什么事?带你们去看看也好,亭之老弟可是德祥班子的台柱子。人家这样给我们捧场,你们倒也好意思推却。”
沈亭之很识趣地笑道:“蓝爷过奖了、过奖了。我哪是台柱子,我能为角儿跨刀(京剧术语,指戏班中的次主角)便是善哉了!”说着就让开一条路,要领着他们去戏台那边。蓝核却立定了不动,淡淡道:“我就不去了。看戏是天天能看的,茉姐交待的事却是今天要做完的。”蓝庆来倒觉得蓝核很不懂事,言语里就有了责问的意思:“茉儿让你做什么?你今天不用去做,回头我给你去讲情。”他话已至此,蓝核却仍是一字一顿道:“我更愿意做茉姐交待的事。”说着话,神色严峻,一眼也不看蓝杏。蓝杏不由牵着蓝庆来的衣角爽声道:“爹,他不去就算,我们去!”一语至此,满心失落,眼睛不觉绕上一缕酸——他要硬气,她就奉陪到底。
蓝庆来尚在犹豫,蓝杏已经朝沈亭之微微一笑道:“你们的戏快开始了罢,你还不去换戏服!”说着就朝戏台那边走,她心知蓝核不会妥协的,月光寒凉地照在地上,她踏着月光走,只觉通身凉飕飕的,蓝庆来和沈亭之急忙赶上,只剩蓝核独自浴着细细的月光。这晚春的月光,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瑟瑟的意味,仿佛是秋天的一般。杂耍场子边上许多当街的店铺里,浑浊的灯光下,店伙才开始吃饭,有的匍匐在案上算账,或是和顾客攀谈着,远远看着,都是那样寂寞无声的,有种在梦寐中的况味。
后来,蓝核独自个回去了。
从这天起,蓝核篮杏又开始冷战。蓝核是决心要惩罚一下篮杏的任性了。本来是要天天面对面的练功的,幸好进入梅雨季节,时常下雨,两个人都有了不练功的理由,蓝庆来也不过时不时帮他们单独松松筋骨,活络血脉,这样子不见面不言语竟长达四五天。有时候,篮杏远远站在阁楼上,隔着缠绵细雨往前堂的包子铺里望,里面淡灯摇曳。因为蓝庆来在包子铺的灯上加了个绿色罩子,那光线就有些七月荷塘的颜色,雨是这样纷纷的,满蓄着石绿色的清凉,她的心里却只是烦躁,非常非常想冲下去朝蓝核吵一架,或者掐蓝核一下,让他的肉狠狠痛一次。她受不了这样的沉寂。
有一天,她依旧站在阁楼上往下望,却听得下面门板砰砰响了几下,被移开的声音,接着蓝核就举着伞进了院子——他人被伞遮住了,头顶是橄榄绿色的伞布,上面一团一团蔓长着青白色的霉痕,水注一线地从筋纹上落下来。看不到他,篮杏却很强烈地能感到是他,她有些想闪身进屋,却还是立定了。等他上了阁楼,她背对着他,装作没有看见。他也没说话,湿漉漉的脚底咯吱咯吱踩着地板,进了茉儿屋子,却是茉儿叫他去买几碗藕粉回来,他给茉儿端上来了。
他继而又出了屋子,抖一抖雨伞,没有搭理篮杏,径自又下楼去了。篮杏想,如果他现在跟自己寒暄几句,自己马上会与他修好。可是他没有。他是太倔强的人。篮杏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雨伞上蓬蓬发着微光,人还是那样清瘦利落的,她觉得有点恍惚,又有些想落泪的样子,冥冥地想到沈亭之。
回了茉儿屋子,她闷闷的要睡觉,发现茉儿背朝外睡在床上,被子也没有盖,案上的藕粉都快凉了,虚弱地发出一丝白气。“茉姐,你不吃了么?怎么被子也不盖。”她走过去想要帮茉儿盖上被子,茉儿却猛地坐起来,有些神经质的扬手打落那碗藕粉,复又神色痛苦的倒在床上。篮杏吓了一跳,忙道:“你怎么了?”茉儿含糊道:“肚痛……”篮杏道:“你躺好,我去妈那里给你找些药……”“不准去!”茉儿截断她,面露惭色道,“我恐怕是有了……”篮杏头皮猛地一麻,嗫嚅道:“你……谁的呀?要不我和蓝核去找那人,问清楚!”——她忽然想到蓝核,想找机会和他在一起。茉儿只是哭道:“我哪里知道?这几个男人……你们别给我添乱了,泄露出去小心你的皮子!”
篮杏跪在床边,急道:“我总得给你想法子。”
茉儿道:“你把帐子放下来,我觉得害怕,你给我乖乖站在外面说话……”说着仍旧是哭。篮杏忙把帐子放下来,听帐子里影影绰绰的人说话:“就知道没一个有好心眼!被他们坑惨了!当初哪一个不是服服帖帖的?”——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其实什么女人到头来还不是沦为任男人玩弄的动物,好一点的嫁为人妻,从琴棋书画变成油盐酱醋,纵然抵御了外界的诱惑,终究不过一张没有生命印记的白纸,在上面描龙画凤的还是男人;差的就是沦为舞女娼妓,名不正言不顺地卖弄韵致,全成了狐媚子,只等人老珠黄从良,重蹈“好人家姑娘”的覆辙……茉儿看起来是只能做第二种了。
篮杏用衣袖帮茉儿拭尽泪,小心翼翼问:“好点么?肚子还痛么?”“废话!你来尝尝这滋味。”茉儿骂道,手指头机械地抠着床单,要扣出一个洞的架势。篮杏吞吐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这话正说到茉儿心里,也顾不上骂篮杏了,她闭着眼,泪滚滚地流下来,青丝潮湿地爬在脸上,头朝胸口窝着,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肉,如同晋魏时期佛像雕塑的脖子,残留一些爽身粉的白痕,总是凄凄凉凉的模样。篮杏正色道:“你先别哭了,哭了对身体有什么用,你说有什么办法,我立刻去给你办。”
茉儿别过脸道:“头一个,不能让我爹妈知道,第二,我不能要这孩子,我的名声再差也得家人,拖个孩子叫我怎么办?你去把我的姐妹找来,她们有药方,准能废了我肚里的孩子!”篮杏面露难色,她真不愿去窑子里找那些姑娘,茉儿咬着牙冷笑道:“不敢去呀?以后你有的是机会呆在那儿!这会子不用跟我装清高。”蓝杏一听就变了脸色,心里直骂茉姐讲话不留口德,这种时候还要逞口舌之能,然而看着她嘴唇渐渐没了血色,蓝杏到底是心软了,微愠着说道:“你躺好了,我就去。”茉儿还要絮絮叨叨的说什么,她也懒得听,甩手出了门。
她到底是个胆子细的,哪敢去窑子里找那些下流姑娘,坷坷愣愣去了几家药铺问方子,任是哪家姑娘,询问这等难为情的事,脸也要红上半天的,问到方子又四处抓药材,生怕人家看出她买的是打胎药,这事虽与她无关,她却不能不为自己多做打算,她刚刚在杂耍场子立住脚,任何流言蜚语都会把她打倒的,她心里明白得很,另外两家卖艺的一直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杂耍场子这地盘是块肥肉,哪只饿狼都不肯放嘴的。累了小半天,直到晚上,篮杏才蹲在茉儿屋子里帮她熬药。中药素来都有一种寒香的,小油炉子蓝汪汪的火咕嘟嘟著着药,那寒香就潺缓不绝地溢出来,两个人心里终于能静一静,尤其是茉儿,经历了这一整天的突变,心慢慢舒缓下来,几乎要睡着了,只怕连梦都是惺忪的……
第五回 客施妙手空空技 主藏芳心惘惘情
第五回 客施妙手空空技 主藏芳心惘惘情
金家小姐做寿的那天,蓝核篮杏身上的寒酸就不必解释。大清早的,这些艺人就被金家雇的包车一个个拉到偏厅里候着,在那吊吊嗓子,活动筋骨,又交待了不许出大声,怕吵到了金家太太小姐。蓝核篮杏随蓝庆来坐到包车上,只觉初晨凉浩浩的通体吹着,心里的滋味很是复杂。篮杏一直在问金家如何、小姐如何,实际上她只是想讲话,想一直在蓝核耳边聒噪,强行把蓝核的世界分成静与动的两半,她要用喧哗的动的一半把他压倒。蓝核还是静默着不语,偶一打开手掌,发现掌心上有五个浅浅的指甲印,那是篮杏留下的,他们时常练的一套拳法是要求他迎面接住篮杏的掌,再顺势握回自己手心里,然而篮杏的指甲尖且硬,久而久之就在他手心里刻下了这几个浅浅的指甲印。小白印迹如同半闭的细眼睛,还在半梦半醒中,泛着冷而白的光,私底下却泄露出真感情,倒像是炮烙般一个个烫上去的,灼着手掌,和掌纹密密细细纠结在了一起。
艺人们在偏厅勾留至日落时分,才被安排到后花园的戏台。这时金家家眷已在正厅给小姐摆完酒席祝完寿,等女眷们盥洗一番就前来观戏看杂耍。下人端上一些红米饭、芝麻糕饼等吃食请艺人们自便,篮杏捡了块奶油蛋糕,坐在东边为他们单独设的一席上吃,一双眼睛却还四处打量,却一眼见到上次那个沈亭之一身花旦扮相,袅袅娜娜朝她走来,老远的就打了个招呼:“你怎么也来了。”眼锋说着也就徐徐递过来,蓝杏怪不自在的。她一点头:“我们也来给这家小姐祝寿。”“那才有意思,”沈亭之掏出块净白方巾将面上的脂粉匀掉,一面笑了,“这金小姐倒像个电话局的接线员,将我和你不知不觉联了起来。”蓝杏听着不觉面上发烧,心想这人说话也真是放肆,然而抬眼看看蓝核,见他还在一边慢吞吞吃着糕饼,一点不在意自己的样子,不由气上来了,赌气似的朝沈亭之微微一笑,道:“这话岂是乱说的,叫金小姐当接线员真是屈才,你怎么把粉擦掉了?等会子就有你的戏罢?”
沈亭之淡淡一笑,道:“在你面前我可不敢涂脂抹粉。”
蓝杏冷笑一声,翻着眼问:“怎么?”
“在你面前擦粉,别说我唱花旦的须眉男子,就连女子,也会自惭是庸脂俗粉呢。”“胡说,”蓝杏不由冷笑,很不耐烦的样子,“我只不过一个卖艺的丫头,连脂粉都有不起,你就讽刺我罢。”说着,她瞅了他一眼。这时候,各色从月亮门外直挂到戏台上的花灯被点亮了,沈亭之却逆着光,看不清的眉目是身外流光里的一片沉默,人只能隐隐感觉到他皮肤的干静苍白,颜色并不光致,有些干滞,就更让人觉得微微抿起的笑意很薄,如同宣纸上的墨染,但却又久久不息的……与蓝核完全不同的……
沈亭之一听她说没钱买胭脂,道:“那我就多排几出戏,多挣些钱,买些寻常市面上买不到的玫瑰膏子——然后,转卖给你!”蓝杏原以为他要说送给自己,不料他却道“转卖”,不由笑骂道:“唷,好小气的一个人,不就几盒胭脂水粉,送我我都不要!”“就是因为知道送你你都不要,我猜想着法让你接受,”沈亭之柔声笑道,“我虽然与你见面不多,但自许还是知道你的,这样个太倔强的姑娘,断不会轻易受人礼物的。”蓝杏别过脸去,目现不受用的神情,道:“你又知道我了?就连跟我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必知道我呢。”说着转眼看看那边的蓝核,他正若无其事地和其他艺人谈天,蓝杏眼底不由露出几分失望。沈亭之却正色道:“那要看和什么人朝夕相处——”一语至此,他反而不说了,只静静望着蓝杏笑。
蓝杏被盯得有些窘,不由甩手道:“看什么呢?”“看你嘴角还有些奶油。” 沈亭之道——原来他一直在看自己洋相,那目光里又有鉴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