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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突然感到身边的红色醋液变得滚烫的人,现在他的每一丝肌肤都在炎热中往下剥落,像阴潮的墙角上的泥灰,或者就像那些被烈日烧焦的柳树叶,一点一点地卷起来。五龙狂叫一声,从浸泡了半个夏季的醋液中逃离,他站在地上,看见那盆醋液在摇晃后急遽地波动,他的脸映现其中,微微发黑,随醋液的波动而扭曲变形。
院子里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脆响,那是柴生在砸堆在墙边的空醋瓮。柴生没有平息他的屈辱和愤怒,他把空醋瓮高高地举过头顶,一口气砸碎了五只才停住。
墙倒众人推,这不算什么,五龙带着米醋留下的满身红渍印走到院子里,他的赤脚无知觉地踩着满地的陶片。绮云从店堂赶来时五龙独自站在院子里,五龙用手掌搭着前额仰望黄昏的天空,嘴里念念有词。
我多久没出门了?我闷得发慌。外头的人已经把我五龙的模样忘了。五龙望着天空说。
你什么模样?绮云把碎裂的陶片扫进了簸箕,在墙上笃笃地敲着扫帚,你满身烂疮,出门就不怕别人笑话?
我们家哪处地势最高?五龙又问,我不想出门,但我想看看外面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还是一样,人人都来买米,街上吵吵闹闹的,日本兵在桥上打死了一个怀孕的女人。一枪害死两条命。绮云絮絮叨叨他说,世道永远是乱的。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我在问你,我们家哪处最高?哪处能看清外面的变化?
那你就架把梯子上房顶吧。仓房的房顶最高,绮云恶声恶气他说着就去倒垃圾了。绮云觉得五龙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仍然琢磨不透这个来自枫杨树乡村的男人,这颗男人的深不可测的心,绮云端着垃圾再次设想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龙拉到地狱,我会不会守棺哭夫?绮云摇了摇头,她想她不会哭,她想那时该做的是找出冯家的家谱,然后把五龙的名字从家谱中勾掉。现在她已经想通了,情愿让冯家的第二十六代空着,也不让五龙的名字玷污这个清白了几个世纪的米店世家。她最终必须斩断五龙和冯家千丝万缕的联系,以此告慰父亲和列祖列宗不安的亡灵。
这个黄昏五龙爬上了米店的屋顶。城市北部的所有风景再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夏日的黄昏天空横亘着广袤的橘红色,看不见的空气之火在云层后面燃烧并渐渐化为灰烬,天空下最高的是工厂区林立的烟囱和化工厂那座古怪的塔状建筑,那里一如既往地飘散出黑烟,其次是城北密集的房屋和屋顶,青瓦的、黑铁皮的或者灰色的水泥屋顶,浮在最底层的是狭长的迂回交叉的街巷,街巷上缓缓移动的人迹——从高处俯视他们就像一群会走路的玩偶。极目远眺,五龙在东西两侧分别看见了铁路的路轨和蒸腾着白霭的滔滔江水,有火车轰隆隆地通过弧形的铁路桥,有货船拉响汽笛缓缓地停泊于江边码头。这就是城市。五龙想,这就是狗娘养的下流的罪恶的城市,它是一个巨大的圈套,诱惑你自投罗网。为了一把米,为了一文钱,为了一次欢情,人们从铁道和江边码头涌向这里,那些可怜的人努力寻找人间天堂,他们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世界依然如故,而五龙坐在发热的屋顶上舔着新创的伤口。码头兄弟会对他无情的背弃本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残酷。这帮狗娘养的杂种。五龙竭力回忆他们各自的性格和相貌,奇怪的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作为某种标记的黑衫黑裤,它们深深地烙在五龙的意识深处。这帮狗娘养的杂种,他们以为我快死了,他们就这样把我抛掉了。一种辽阔的悲怆使五龙的眼睛有点潮湿,他抬起手揉着眼睛,先摸到废弃的左眼,左眼的角膜上有一些白色的分泌物,再摸右眼,右眼眼眶里确实噙着一颗陌生的泪珠。五龙开始从下至上审视自己的全身,他看见那只被咬断过脚趾的左脚踩在一块青瓦上,暗紫色的伤疤清晰可辨,然后他看右脚,右脚被船匪的枪弹穿过,整个脚部是畸形的,五龙的目光滞重地上移,遍布腿部和前胸的毒疮像蟑螂一样在皮肤上爬行,五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在我的身上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伤痕,他们就这样把我慢慢地分割肢解了。我也许已经成为一块盘子里的卤肉。五龙突然控制不住歇斯底里的愤怒情绪,他想面对整个世界骂人,他站起来,用双手卷成筒状,弓着腰,运足力气朝着下面的世界大喊了一句粗话。
我操你妈——五龙的声音传得很远,瓦匠街上乘凉的人都听见了这阵不断重复的凄凉的骂娘声,他们循声望去,发现米店的屋顶上站着一个人,他们认出那个人就是隐匿多时的五龙。
乃芳在街上听到了关于雪巧的消息,那群人聚集在绸布店里,听年轻的伙计叙述他在上海巧遇雪巧的经过,乃芳挤进了人堆,怀着紧张而喜悦的心情得知了这个消息。
我扛着一匹布从妓院走过,有三个妓女来拽我的衣裳,其中二个干脆拉我的短裤不松手,你猜她是谁?是雪巧。伙计用木尺轻击着玻璃柜台,他笑着说,是雪巧呀,她认出是我脸一点不红。把我拉到一边说话,你们猜她问我什么?她问我米店里有没有死人,我说没有,她不相信,她说难道一个也没死吗?
绸布店里的人群在惊讶过后爆发出一片笑声,随即是各种猜测和议论,有人拉住乃芳打听,你们是妯娌,你应该知道的,乃芳挺着肚子矜持地离开绸布店,她给滞留在店里的好奇的人群丢下一句话,这种女人,提她怕弄脏了我的嘴,又有对米店内幕一知半解的人追出去喊,雪巧真的在粥里下砒霜吗?乃芳没有予以回答,她手捧一包紫红色的杨梅,一路吃着回到了米店。乃芳决定把听到的消息首先告诉米生。
米生坐在南屋的窗台上吹口琴,米生的一条残腿纹丝不动,另一条腿烦躁地敲着墙壁,他看见乃芳扭着粗壮的腰肢走过来,把装着杨梅的纸包送到他面前。米生没有动,他讨厌乃芳,也讨厌杨梅的酸味。
知道雪巧在干什么?乃芳噗地吐出一颗杨梅核,她朝米生瞟了一眼,一字一顿他说,她在上海做妓女。
米生放下了口琴,漠然地望着乃芳沾上果汁的嘴辱。
她在街上拉客,恰巧拉到了布店的伙计,乃芳嘻嘻地笑起来,她把系在手背上的汗布解开,擦了擦嘴角,米生漠然的反应使她有点失望。她鄙灭地看了看米生的那条残腿,转过身朝厢房里走,这时米生在后面厉声喊道,你给我站住。
你还想知道什么?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绸布店找那个伙计,只要你不嫌恶心,乃芳回过头说。
我讨厌你的臭嘴,我更讨厌你的母猪肚子,米生高声叫嚷着把手里的口琴朝乃芳隆起的腹部掷去,他听见了女人恐惧的呐喊和口琴撞击皮肉的声音,这使他沉重的心情松弛了一些。米生跳下窗台,从地上捡起口琴吹了一个短促的高音,米生说,她是婊子,你也是婊子,女人都是些不要脸的臭婊子。
乃芳下意识地护住她的腹部,一步步地往后退,退到厢房的门口,她终于撩起衣裳察看了一下被击的部位。你想害我?你自己操不出种就想来害我?乃芳指着米生大声咒驾,她说,我要告诉柴生,我一定要让柴生来收拾你。
米店兄弟的这场殴斗仿佛蓄谋已久。兄弟俩红了眼,各自操起了斧子,门闩和腌菜缸里的石头,院子里所有的杂物都被撞到,乒乓乱响。乃芳站在厢房的台阶上一味地尖叫,打他的好腿,打断他的好腿,五龙隔窗观望着兄弟俩的狂暴的扭打,他说,放下东西出去打,别在家里打。后来绮云和店堂里的人都涌到后院,两个伙计上去拉架,怎么也拉不开,绮云急白了脸,疾跑到对面的铁匠铺去叫人。兄弟俩终于被五六条壮汉分开了,两个人都已经头破血流,米生半跪在地上偷偷抓起了斧子,最后他坚持将斧子掷向柴生的背影。斧子掠过柴生的耳朵,砸碎了厢房的窗玻璃。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打?绮云枪过那把斧子抱在手中,她神情凄恻,天天闹得鸡犬不宁,冯家的脸面被丢尽了。
你问她。柴生用毛巾擦去脸上的血污,朝妻子努努嘴辱说,她说拐子打了她的肚子,是她让我打的,不打不行。
原来是你在里面搅,我就料到了。绮云声色俱厉地审视着乃芳,我不知道冯家哪儿亏待你了?你存心要搅得家破人亡,你存心要把我气死吗?
怎么都把屎栽到我头上来了?真滑稽。我倒成了冯家的罪人了,乃芳不屑地冷笑着,她退回到厢房里砰地关上门,然后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冯家遇到大喜事了,我不说,我不要沾冯家的光,什么喜事你去问米生吧。
米生坐在地上发呆,米生的手里掂着一颗牙齿,那也许是柴生的,也许是他自己的。他的嘴唇因淌血而显得鲜红欲滴,绮云走过去想扶他站起来,被米生狠狠地抡开了,绮云痛苦地闭起了眼睛,那张充满皱褶的脸无比苍白。她用食指轻轻捻着太阳穴对米生说,你从小饥惹祸,你忘了你的那条腿是怎么被打断的,闷死小碗还不够?你还想亲手杀死柴生吗?
想。怎么不想?我恨不得连你也一起杀了。米生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那颗血牙,然后用力把它扔到了仓房的房顶上,那颗牙齿在瓦片上清脆地滚动了一会儿,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久就发生了码头兄弟会与青帮的长枪帮火并的大事,整座城市为之震动,瓦匠街的男人在茶馆里议论纷纷,据说发生火并的起因是两边争夺江边码头的地盘。居住在沿江路一带的人夜间都听见了码头上火爆的枪声,枪声在黎明时分渐渐平息,胆大者跑到码头观察了现场。他们看见码头的货堆和空地上横陈着许多穿黑衫的尸体,有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被拴在卷扬机长长的吊臂上,他们发现死者多为穿黑衫的码头兄弟会的人,细心的观察者清点了人数,一共有三十多具尸体。很明显,是长枪帮血洗了码头兄弟会。
城北的老人都知道码头兄弟会把持江边地盘已有多年历史,而兄弟会和长枪帮之间历来各占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这也是多年流传下来的帮规。老人们觉得这场火并来得蹊跷,其中必然有人所不知的阴谋。后来果然从茶馆里传出了关于地契的事,长枪帮的幸存者透露说,有人向长枪帮出卖了江边码头三街十一巷的地契。但码头兄弟会却不肯认帐,火并就这样发生了。长枪帮始终没有透露卖地契者的名字,但茶馆里的茶客们几乎都猜到了,不会是暴死在上海滩的吕丕基吕六爷,不会是那个被割了脑袋的新头目小山东,不会是别人,那个人就是患了花柳病的五龙。
出事的那天早晨柴生也去江边码头看了热闹,柴生认识死尸中的好几个人,他向旁边的人介绍了那些死者的姓名和绰号。柴生回到家,看见五龙独自坐在院子里品茶,那种茶汁照例是浑浊发黑的,与以往不同的是茶汁里漂着一根粗壮的野参。
爹,你捡了一条命,柴生气喘吁吁他说,你那帮兄弟都死在码头上了,血流了一地,是长枪帮干的。
五龙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诧之色,他呷了一口茶汁,将手伸进裤裆里抓挠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