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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一样簌簌地抖动着。
卖吧,卖吧。五龙的态度出乎母子双方的意料,他说,这家里的东西除了米垛之外,我都不喜欢,你们想卖就卖吧。卖吧,卖光了我也无所谓。
绮云惊愕地松开了手,然后就蹲下去瘫坐在地上哭起来,在悲怆的哭泣中她先咒骂了五龙,然后是米生和柴生,家门的事实印证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谚语。绮云哭诉着她的不幸,最后泣不成声。老天为什么这样待我?绮云跪在地上,用前额呼击着地上的一块石板,她说,老天既然不给我一天好日子过,为什么还不让我去死?为什么不让我去挨日本人的子弹?
想死多么容易,想活下去才难。五龙在窗后平静地注视绮云,一边仍然抓挠着患处,他说,你哭什么?你身上到处细皮嫩肉,没有一块伤痕,我才正在受罪,我的身上到处新伤旧伤,到处是脓血和蛆虫,我的鸡巴又疼又痒,现在它好像快掉下来了。
柴生趁乱把红木椅子扛出了米店,后来他顺利地将椅子卖给了旧木器店,可惜精明的老板不愿出高价收购,柴生得到的钱远远不够购买那张秋季开奖的连环彩票,他走出旧木器店心里很懊丧,他想他只能降求其次买一张小型的跑马彩票了。
第二天抱玉和一群日本宪兵由东向西经过了瓦匠街,米生在街上看见了抱玉,他跑回家喊母亲出来看,绮云匆匆赶出来时抱玉恰好走过米店,她喊了一声,抱玉回过头含笑注视着她,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绮云好像听见他叫了一声姨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抱玉的步伐和那群日本完兵保持一致,走得很快,他的仿效日本军人的装束使绮云感到不安。皮靴上的马刺声一路响过瓦匠衔,在杂货店的门口抱玉回过身朝绮云挥了挥手,我会来看你们的,抱玉高傲而自得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
这么急着赶路,他们要干什么去?绮云问一旁的米生。
去杀人,米生说,他们还能干什么?
也许该问问他雪巧的下落,绮云望着他们的土黄色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抱玉也不是个好东西,我要问问清楚,是不是他把雪巧卖给妓院的,我要打这个小畜生的耳光。
米生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烂苹果核朝街口那儿掷过去,但苹果核飞行了一半距离后就掉落在地了,我操你娘,米生突然跺着脚骂,我操你奶奶。
绮云返身进屋时发现五龙悄悄地站在她身后,五龙的表情显得很古怪,而在五龙的身后则站着两个伙计,他们都听说了抱玉回来的消息,几乎每个人都预感到抱王将给米店一家的生活带来某种新的危机。
阿保的儿子又回来了,五龙轻声地嘟囔着,他用一种近似悲哀的眼神询问绮云,是他回来了吗?真的是他吗?
是抱玉,是我姐姐的儿子,绮云敏感地纠正道。
是阿保的儿子,五龙扶着墙朝店堂里走,他的身体朝右侧微微倾斜着。五龙对绮云说,他们父子俩都是这样走路的,肩膀往右歪,你知道吗,从前的刀客和杀手都是这样走路的,我知道他们不好惹。
可你还是惹了他们,你现在后悔了吗?
不。做下的事是后悔不了的。五龙倚着墙壁喘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看上去有点僵硬,然后他说,我昨夜梦见了阿保的儿子。我的梦总是应验的,你们看现在他真的来了。我欠了他一笔债,现在还债的时机到了,他要来向我讨债了。
这天夜里瓦匠街的狗朝着米店的方向疯狂的吠叫,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了,他们从临街的窗户中看见一排黑影从米店里涌出来,飒飒有声地列队通过夜色中的街道,走在前面是一队日本宪兵,后面尾随的则是翻译官抱玉,抱玉拖拽着一个人,就像拖拽一只沉重的米袋。窗后的居民惊诧万分,他们认出被拖拽的是五龙,病人膏盲的五龙真的像一只沉重的米袋,两只脚甚至没有来得及穿上鞋袜,它们因无法站立而在石板路上滋滋地摩擦看,有人听见了五龙轻轻的痛苦的呻吟声,另外还有人看见了五龙的眼睛,五龙的完好的右眼仰望着夜空,昔日那道强硬的白光已经最后消逝,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五龙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被拖出了瓦匠街。
米店里的事件再次成为城北地区的最新新闻,据瓦匠街茶馆的茶客们说,五龙是因为私藏军火被日本宪兵逮捕的,日本宪兵从米店的米垛下面挖到了八杆步枪和两支小手枪。没有人提到抱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米店的沧桑家事复杂多变盘根错节,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和理解范围,也许米店这次劫难的真正原因只有米店一家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米店的门比往日晚开了一个钟头,但终于还是开了,那些买米的人小心翼翼地向伙计探听虚实,两个伙计都支支吾吾的,绮云呆呆在坐在柜台边,她的眼皮红肿得很厉害,不知是由于哭泣还是由于睡眠不足,绮云听见了店堂里嘁嘁喳喳的议论,目光怨恨地扫视着每一个人。你们是来买米还是来嚼舌头的?她突然愠怒地站起来,把柜台上的算盘朝人群里掷来,她的嗓音在一夜之间变得声嘶力竭,嚼舌头,嚼舌头,等到你们自己倒霉了,看你们还嚼不嚼舌头?
五龙不记得他被抱玉拖了多长的路,他想挣脱抱玉的手和那根捆绑着他双腕的绳子,但缺乏足够的体力,他已经无法反抗这场意外的凌辱,他觉得自己更像一条危在旦夕的老牛,在枫杨树乡村,那些得了重病的无力耕田的老牛就是这样被捆绑着拖拽着送往屠户家中的。
最后五龙被带到了位于百货公司楼下的日本宪兵司令部,抱玉和一个日本宪兵分别抬着他的头和脚,合力将他扔进了地下室。五龙觉得他的身体就像一捆干草轻盈无力地落在地上,与当年从运煤货车上跳下来的感觉是相似的。地下室的天顶上悬挂着一些雪亮的汽灯,他看见周围潮湿斑驳的墙壁布满了黑红色的血迹,有的是条状的,有的却像盛开的花朵,他的手摸到了一只黑布鞋,布鞋里随即响起吱吱地叫声,他吃惊地看见一只老鼠从里面跳出来,迅疾地穿过铁栅栏消失不见了。五龙猜测鞋子里也许藏着几粒米,他将手伸进鞋口摸了摸,摸到的是一滩粘稠的液体,原本黑布鞋里是一汪新鲜的血。
审讯是从午夜开始的,五龙听不懂日本军官的问话,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抱玉的两片红润的薄削的嘴唇。抱玉脸上的那丝稚气在夏季过后荡然无存,在汽灯强烈的光照下显得英气逼人,现在看看他并不像阿保,五龙默默地想他也不像六爷,也不像织云,现在看看他更像年轻时候的我了。
有人告你在家里私藏枪支,这是杀人之罪,你知罪吗?抱玉说。
谁告的?五龙闭起眼睛说,我想知道是谁告的。
不能告诉你。是一个你想不到的人,抱玉狡黠地笑了笑,他走过来揪住了五龙的头发,近距离地端详着那张蜡黄的长满暗疮的脸,你藏了枪想杀谁?杀我?杀日本皇军?
不,我想把枪带回枫杨树老家去,我想回老家洗手不干了,但我需要这些枪提防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大多了,你手上有几十条人命,就是我不来,别人也会来收拾你的。难道你不明白杀人者终被人杀的道理吗?
不。主要是我得了这倒霉的花柳病,我没想到这辈子会害在一个臭婊子的手上。五龙神色凄恻,痛苦地摇着头。然后他问抱玉,你是我的仇人吗?你是在为你父母报仇吗?
我只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恨你,从小第一次看见你就开始恨你了,一直恨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五龙艰难地抬起胳膊,轻轻地抚摸抱玉戴着白手套的那只手,那只手仍然揪着五龙的头发,抱玉,别揪我的头发行吗?我虚弱得厉害,我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这我早知道了,就因为你经不起折腾我才更想折腾你。抱玉愉快地笑起来,颊上便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放下了手,把白手套往上拉了拉,你知道这里的刑罚品种是最多的,有水灌五脏,烟熏六肺,有老虎凳,也有荡秋千,据说你从来不怕疼,我可以用铁签烧红了把你的五根手指串起来,就像街上小贩卖的羊肉串一样。
对于五龙的刑罚从午夜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五龙被不断地挪动位置,接受风格迥异的各种刑罚,他身上的暗疮明疽全部开裂,脓血像滴泉一样滴落在地下室,与他人的旧血融合在一起,执刑的抱玉始终没有听见他期待的呻吟,也许这印证了江湖上有关五龙从不怕疼的传说,也许仅仅因为五龙已经丧失了呻吟的气力,五龙低垂着头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熟睡者一样宁静安详。凌晨时分执刑的抱玉已经气喘吁吁,他感到有点疲累。抱玉将五龙的手脚从老虎凳上解开,顺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龙的鼻息仍然均匀地喷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没有想到的是五龙真的抗打,在经受了半夜达到极限的折磨后,五龙仍然活着,五龙也许真的是一个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一桶水泼到五龙的脸上,他看见五龙重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特的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你完事了吗?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龙说。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龙的脸上逡巡着,寻找一块完整的皮肤,最后他发现了眼睛,五龙的一只眼睛黯淡无光,结满了白色的阴翳,另一只眼睛却精确无误地映现着抱玉被缩小的脸,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盲眼,你这只眼睛是谁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一个仇人。
他大概没来得及把事情干完,抱玉说着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铁签,让我替外公把事情干完吧。抱玉捏紧那根纤细而锋利的铁签,对准五龙右眼刺了一次,两次,三次。这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他期待的声音,不是呻吟,是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呐喊。
早晨两个掏粪工在百货公司后面的厕所里发现了五龙,他们认识五龙,但无法把粪坑里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称霸城北多年的五龙联系起来,因为巨变是在短暂的一个夏季里发生的,当他们把五龙放在运粪车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绮云询问其中的缘由,绮云捂着鼻子呆滞地望着竹榻上的五龙,久久说不出话来,后来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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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云找了干净的衣裳想给五龙换上,她不能忍受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臭气,但五龙突然从昏迷中醒来,拉住了绮云的手,别忙换衣裳,五龙说话时右眼的瘀血重新剥落下来,像红色的油漆慢慢地淌过脸颊,他说,告诉我,米垛下面的枪是不是你去告发的?
我没告,绮云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她说,你要是不想换衣裳,我就先去找医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样多吓人。
可惜我的两只眼睛都让你们弄害了,否则我看你们一眼就能知道是谁告的密,五龙的声音暗哑而微弱,眉宇之间却依然透露出洞察一切的锐气,然后他苦笑着说,其实你用不着装假了,现在我一脚踩在棺材里,你用不着再怕我了。
我从来没怕过你,你有这一天也怨不了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绮云神情漠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