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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吉心里发笑,话锋一转道:不过嘛,幸亏李春醒悟得早,也算他还有点儿人性,将垂死的媳妇送到了卫生院,经过我全力抢救,现已基本脱离危险。今天我来,一是要将你所犯的严重错误指出来,并提出最严厉的批评。目的呢,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为了让你吸取所犯错误的经验教训,努力做好以后的工作。其次呢,是要将毒药的事彻底调查一下,弄清事件的性质,分清责任,希望你主动配合。本来吗,我是要直接找你们队的书记和队长的。但由于李春已主动承担了责任,事件暂时还没有造成重大的人命后果。所以,你明白了吧?
李贵当然明白,眼下这生产队里,没有比赤脚医生脸面更大、吃得更香、人更风光的事了。药箱一背,走到哪就神气到哪,不下田、不劳动,吃香喝辣,工分最高。从上到下,人人都得敬重三分。怕只怕书记队长和卫生院里的头头,因为赤脚医生的命运说到底是由他们决定的。说让你上你就上,说让你下你就得下;说培养你,你就能到卫生院、县医院、县卫校,甚至市里的医院和专科学校去进修、去深造;说不用你,一句话你就得下大田;说高,报纸、广播天天报道;说低,你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就像顺口溜里唱的;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赤脚大仙一包草,误病害人瞎胡闹。
接下来,常吉先是让李春把他偷过的毒药全部抓给他看,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示他想好、不能错。然后让他回家将那罐埋了的药渣挖出来,仔细拣好了包来。昏头涨脑的李春一会说是偷抓了6样药,一会说是9样药;一会儿指这几个斗子,一会儿又指那几个斗子;一会儿说是抓了一大把,一会儿又说是捏了一小撮。结果是稀里糊涂什么也没说清,搞得常吉大发雷霆,就差没用脚踹他了。后来,常吉还是在小本子上记下了李春指的那些个药,把他来来回回重复的那几样当做重点另外记了,对他说的剂量作了估计。他觉得李春虽然说的不明不白,但有一点是可信的,那就是他指出的药基本上都是毒性较大的禁忌药,其中还有巴豆、麻钱子这样的剧毒药。常吉随后跟李春一块去挖药渣,想不到李春家的老汉正在除粪,已将那埋下的药渣尽数搅和在了粪里,哪里还分得出形状,连看都看不到了。
垂头丧气的常吉甚是恼火,他想要获得治疗癫狂奇方的打算竟这样落空了,心里充满了怅惘、失落和焦躁。
这一天,惶惶不可终日的李春和李贵还算机灵,花10块钱买来一只近50斤的大羯羊,请人宰杀后,专为常吉做了桌活羊大宴。血肠、肉肠、肝肚杂碎、里脊心肺油扎阀子、手抓羊排、烤腰花,还有一些时令鲜蔬,满满当当丰丰盛盛。并用羊后腿从亲戚家好不容易换来了两瓶叫做351的白酒,请来书记、队长作陪,把常吉灌了个酩酊大醉。
一桩子事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醉犹未醒的常吉回到卫生院,已将那麻玉梅的病忘到了脑后。在这样的事情上,他绝对没有常泰的痴迷,痴迷在他的眼里一向是愚蠢的代名词。既然这歪打正着的妙方已不可能验证,拿着毒药碰运气可不是他常吉的所为。
常吉并没有其他的考虑。
可事情该来的一定会来。下午一上班,孙晋院长就来找他,见面就神态怪异地向他祝贺,说是麻玉梅的病情在继续好转,根据他的临床经验和初步诊断,病人精神失常已得到控制,心肺趋向正常、血压回升、情绪稳定,无明显中毒反应,而且有了食欲。这说明中西医结合治疗精神病不仅是可能的还是切实可行的,特别是针灸的运用,更有独到之处。说是已对麻玉梅进行特别护理,待进一步观察治疗后,准备将这一例典型病案的治疗写成论文,在《中华医学》上发表。文章的署名常吉在前、孙晋放后,等等。说是需要常吉做的只是提供一份尽可能详尽的病历。还说文章肯定能发表,自己的小姨就在《中华医学》编辑部。最后说,文章发表后,稿费按四六分,自己四,常吉六,等等。
总算听明白了的常吉立刻就动了心。
其实,这孙晋提出与常吉写论文的事已不是初次。
第一次提出此事时,常吉还是该院的院长。那次,孙晋碰见了个奇怪的病人,一位40多岁的社员右眼角内不痒不痛地长出了一条鲜红的肉线。患者起初没注意,待到有了痛胀的感觉,视力模糊,泪流不止,肉线就开始迅速增长,且不能碰触,否则麻痒灼痛,不可忍受。西医内科主治医生孙晋从未听说过类似的病例,书上也没有看到过。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肉线是从眼球外侧的缝隙间长出来的,由于没有仪器和必要的检查设备,不能确定肉线是否出自眼球。他不知道这叫什么病,也就不知道该怎样治疗,病人又不肯上大医院诊治。孙晋甚是为难,但他向来信守医德,行医严谨,从未做过对病人马虎敷衍的事。思前想后,觉得像这样的贫下中农社员,能到卫生院里来看病,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你叫他到城里去,连医院大门都找不到的。再说了,眼睛上吊着个两寸长的红肉线,又痛又痒不说,连碰都不能碰,稍有触动就泪水哗哗、疼得钻心,走路都得低着头,生怕肉线挨着脸。自己从北京到这遥远的高原,就是为了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改变边疆地区医疗卫生事业落后的面貌,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努力改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意识。现在,面对这样的病人,不就是对自己世界观的一种考验吗?这种奇怪的病例,自己没有见过,不等于别人没有见过;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治,不等于别人也不知道。这也是对贫下中农感情的问题,说什么也要尽心尽力。这样一想,孙晋就热心起来,他把病人安排在座椅上等候,然后把全院的医生都请了来,让大家群策群力想想办法,看能否攻克这一难题。众人惊叹一番,都摇头推脱,都说是快转院吧,连你孙大夫都不知道该咋办,我们就更不知道了。你是从北京来的,都没见识过,那么就是到了北京也无济于事,等等。
就在这时,外出巡诊的常吉回来了。见大家全都挤在诊室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孙晋已上前来:常院长,您回来真是太好了,这儿正好有个病人请您诊断。我们刚刚会了诊,没有结果,正为难您就来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有了一种肃穆的气氛。常吉身不由己了。
身不由己的常吉,过去一看,见凳子上坐着个垂头搭手的社员。这社员蓬头垢面,身上的衬衣脏得早已失去了原色,破破烂烂的裤子上沾着类似于猪食的斑点,一双解放鞋全都露出了又黑又长的脚指头。心中就有了数,不动声色地问起诊来。听说只是眼里长出了个红肉线,心想,这帮家伙兴师动众地搞什么名堂吗?大惊小怪什么吗?不就是长了个肉线吗?割掉不就行了!他妈的,怪不得要砸烂城市老爷卫生部,把这帮吃干饭的家伙下放到农村里来,不下放行吗?可想归想,他这一问诊,立刻就成了众人注视的焦点,就被笼罩在了一股神秘强大的无形之力中,欲罢不能了。常吉心虚起来。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这眼睛里长出的红线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他是个虚荣的人,无论如何不肯说出自己不行。他还是常吉,常吉怎么可能被这样的小问题难住呢?
诊室里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看把戏似的盯着装模作样的常吉,看他切脉,看他望诊,看他如何处理,如何丢人,如何下台。
常吉的心跳越来越快,渐渐地就像是上了蒸笼。情急间,他眼前一亮,想起了阿是穴。这阿是穴哪儿有疾它就在哪儿,有效无效都可刺之。不就是长了个肉线吗?大惊小怪什么?想看我的笑话没那么容易,且看我如何把你们打发。
只见常吉四平八稳地打开药箱,拿出针包,命孙晋和一护士扶住病人,用土得不能再土的土话道:我还以为是啥大毛病呢,不就是长球了个线线吗?你小子看了不该你看的东西,活该你受罪,你说是不是这样啊?说,你不说我就不管你了。
此话一出,屋里的气氛就轻松了起来,有人就笑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响了起来。有人就附和道:说,你是不是晚上进错房子了?
众人就大笑。
常吉道:好、好、好,以后记住,该看的东西看,不该看的东西少看,不然还会长出个肉球来。说着,看了一眼神色严峻如临事故的孙晋,心说这臭知识分子就是他妈的酸。这算个啥!不就是个肉线线吗?你他妈到垴山里看看,就是死个人,也没他妈你们这副熊样,嘴上却说:好,以后眼睛要是能干净了,我就叫这红线线长回去,要是以后还脏,我就叫它使劲往长里长。
说着,将手里的银针消了毒,不知其然、全无章法地在病人眉毛中心部位的鱼腰穴平刺入一针,然后在眉弓中点、眶上缘下的上明穴平刺入第二针,最后在眶下缘外的球后穴,直刺入第三针。这三个穴都属奇穴,是治疗目疾的要穴。既然肉线是从眼眶内长出,那么当属目疾;既属目疾,取此三穴当无大碍。常吉凭着理所当然的想象在病眼周围刺入三针后,心中蠢动,
不知怎么就想耍点儿花招、制造点儿神秘,手心一发痒,就在晕晕乎乎的状态里抽出银针,在病人的左耳上刺入了三针。这人的耳朵与经络的联系相当密切,是人体的重要部位,与脏腑在病理、生理方面息息相关,是针灸治疗各部病症的常用刺激点,共有穴位180个左右。一般的针灸师不要说是认穴准确,连穴名都记不全。常吉对针灸只是粗知一些,基本功全都来自于学徒时朱子元所传,几十年来从未精研过,于耳针知之甚少,常用的80来个耳穴,最多记得20来个。他只知道耳廓是一个倒置的胎儿状,头部朝下,臀部朝上。其分布规律是:与头面部相应的穴位在耳垂和耳垂邻近;与上肢相应的穴位在耳舟;与躯干和下肢相应的穴位在对耳轮和对耳轮上、下脚;与内脏相应的穴位多集中在耳甲艇和耳甲腔;消化道在耳轮脚周围环形排列。
常吉的三针分别刺在耳垂上部一带,凭的全是突如其来的感觉,连刺的是什么穴位、是否刺入了穴位都不知道。见病人很是安静,便戏谑道:
怎么样啊,还敢不敢乱看脏物了?
不敢了。
我就知道你是叫脏了眼了,说说,都看到什么了?不说,那你眼里的肉线线不但好不了,那只眼里也得长出来。要是说了,情况就不一样,说一件,肉线线就能短一分,说两件就能短半寸,全说了,几天就好了。怎么样,说还是不说?
说。
说就直说,眼都快瞎了,还害臊吗?看见什么了?
看见儿媳妇洗澡了。
哄堂大笑。
还看见什么了?
还……
不说是吗?那你的眼肯定就没救了?
我说。我还看见狗日的队长睡我的儿媳妇了。在……在山后的林棵子里面……
常吉扑哧一笑,就又在他的耳朵上顺手刺了一针。众人全都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常吉知道再不能玩笑,该是收场的时候了。
好、好、好,以后记住了,不该看的东西少看,不该做的事少做。我就知道你是脏了眼了。你在林棵子里撞见儿媳妇和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