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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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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雪白中衣,宽长的袖在晨光里薄明如翼。

我扶他的肩,轻轻,轻轻,拢住他的发。用细齿梳篦一下,一下地理顺。再缓缓绾成一个髻。我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将他弄疼,生怕搅碎此刻的安静。

我绕到他面前,直视他。他亦抬头看我,终于沉吟道:“静娘,你愿意跟我回南诏么?”

也许是我一时的迟疑伤害了他,我看见他眼神悄然一萎,而面上依旧带着微笑:“静娘,如果我不是大王子,我们纵马四方、逍遥平安地生活,你愿意吗?”

我没有回答。

他亦迅速收起眼底一痕迷茫,恢复了坚定与决然:“我不该再耽误时间了。”

眼泪霎时涌出来,我凄然一笑:“你毕竟是大王子。”

他扫我一眼,又定定望着窗外的雪,答非所问:“以往,成都的冬天是不下雪的。”

他接过侍女奉上的披风,大步出门。我犹疑着:“哎……你身子好了么?”

“不要紧了。”他回头冲我微笑,那笑容明澈清凉,恍如初见。我一阵心酸。而他的步子却没有停下。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他。

身边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又不知该向谁打听。我想出院子走一走,却被侍女拦下:“大王子吩咐了,地冻天寒,姑娘不要四处乱走,在房中养着便好。”

“我没有什么好养的1一时火气上头,我脱口道,“这不跟幽闭一样么?我哪里乱跑了?你一步不离跟着我便是,我出去散步还不行么?”

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姑娘恕罪!我们只是奉大王子之命伺候姑娘,若有闪失,担待不起。”

我冷笑,还不相信我出不去。于是先缓了口气,扶她起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大王子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她一脸懵懂,又要跪下:“姑娘恕罪,奴婢不知。”

“那么阮白,阮先生在哪里?”我失态地叫起来,“我在这里像坐牢一样,疯也疯了1

四个侍女都慌手慌脚跪到我面前,一副誓死不让我出院门的姿态。也不知有什么事要瞒我。我倒将心静下来,笼着双手道:“他不来见我?莫非是府上迎娶王妃?即使如此,也该让我讨杯喜酒喝,再将我打发出去!这样关着我算是怎么回事?”

这本是一句寻常玩笑话,却让我无端委屈起来,泪水簌簌滚落,不能自抑。

“苏姑娘1

是阮白。

他一身汉装,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苏姑娘不要这样说。大王子近日事务缠身,未曾抽空来看你,请你体谅。”

我心一凉:“究竟是什么事,这样忙……他的身子还未痊愈,你是他身边的人,也不好生劝他静养,倒也搅和了让他操劳。”

他微笑:“苏姑娘既是真心为大王子忧心,我也不必隐瞒。近日,大王子奉南诏王之命,会同吐蕃军进攻唐土,夺取会同军,进据清溪关。”

“他……他要攻打大唐?”我戚戚然道,“他攻打大唐,也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只因姑娘从唐宫里来。若让姑娘知晓,姑娘必定内心难安。”阮白字字铿然,“待大王子凯旋,必来与姑娘畅叙长谈。所以现在,姑娘还是在府中静侯消息。”

我将政治问题一并抛开,直问道:“他也亲自去打仗吗?”

“是。大王子需要立下军功,创下事业,才能有威望继承王位。”阮白微笑,“请姑娘放心,大王子是情重之人。决不辜负你。”

我颓然转身:“如果,他不是大王子,只是寻常人,该有多好……”

侍女捧来一叠书,说是大王子托人送来的,若我觉得闷,可翻着打发时间。

是一卷汉诗。府上说汉话、通汉俗之人甚少,乍见这几本烟蓝书面、朱阑宣纸的诗集,我不由微笑,亦懂得他的一番苦心。于是心里的委屈少了几分,眉间忧虑亦平复少许。

随手翻阅,看见一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于是怅怅,这才知,内心缠绵的牵念,早已泛滥。与他一起,欢爱与良时总是一瞬闪过,以为自己不在乎,却不想自己原来早已沉溺。

想他在某一处军营,想他在某一处战场,会不会亦有这样一瞬,蓦然想起我来,想起我弹拨曲子的模样,想起我的眉眼,哪怕,哪怕只是轻轻的一瞬。

我拥紧这些书卷,任由思绪漫漶,相思成疾。

4.

这应该不是静娘一生中唯一的一份爱情。但,至少也应该是最为缠绵酷烈的一份。

每一个清晨醒来,我睁开眼,感觉窗外溜入细竹帘的风愈来愈温柔缱绻。我抓着被角想,战争快结束了么?他应该就要回来了吧。

在想念他的间隙,我常常会想起思贤,想起芜夜,想起和子。这些四散零落于天涯的人,这些曾交错出现静娘生命中的人。

不知为何,自从离开芜夜,我似乎失去了一切制曲的灵感。弹出的琵琶亦没有从前那般清澈动人。

或许琵琶亦需要知音。

我满心惦念,每一份牵挂都是一种残酷的煎熬,叫我坐立不安,叫我食不知味。而细细想来,却发现自己的脆弱与坚定,那竟是一种疼痛的快乐。

我取出曼荼罗香包中那些未种完的薰衣草种子,小心洒在院子的花园里。于是生活又有了盼头,每天,都要过去看,种子有没有发芽。仿佛是等待婴儿出世的母亲,心怀忐忑与希望。

那个暮春的清晨,我看到,第一枚种子发芽了。我屏住呼吸,生怕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使眼前的嫩芽消失。

我欢喜地回身,喊侍女们:“快过来看,发芽了1

而侍女们却没有来。

垂花门外走来的,是他。

一袭淡青色交领直身,绾着汉人的发髻。脸上蒙着薄薄的露水,像一个柔软梦境。

我痴怔怔,停在那里,软纱裙角轻轻飞扬。

分明,不是梦境。是他,眉宇间衔着温默与疲倦的他。

他突然大步上前,用力揽我入怀,将我横抱起,掀帘入室。我听见他繁密急促的呼吸声,潮湿窒闷的空气铺天盖地。我揪着他的衣襟,不是梦,真的是他。

面对他成熟朗然的面庞,我无法自抑,狠狠,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

晨光自竹帘细密的缝隙中丝丝倾泻。我仰倒在床帐内,柔软衣衫纷纷飘扬。我伸手,抚摸他的额角,他的眉眼,他的下巴,他的胸膛。

他将我的嘴唇咬得出血,仿佛是不懂事的孩子,发狂到偏执。可我一点儿也不疼,相反,却感觉身体高高飞扬,快乐得几乎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将头深深埋在我怀里,仿佛害羞了,又仿佛困倦了,我们十指交握,没有言语,一次又一次抵达花开的彼岸。

仿佛有热流通过他的指间传入我的经脉,直至全身。泪水汩汩,我搂紧他的脖子,再也不许他离开。

春季,所有的花都开了。

他笨拙地扶我坐在妆镜前,要为我绾髻。

这一幕何其熟悉。十二三岁年纪,思贤哥哥也这样笨手笨脚,将我的长发弄得四下披散。那时的我,天真单纯,嘟起嘴与思贤哥哥生气……

“静娘,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微笑,“只是忽然想起少年事。”

他粗粗将我的发盘起,斜插入一枚长簪:“静娘,你真好看。”

我侧身握住他搭在我肩上的双手,满面含羞。

“静娘,你我二人,如此白头不相离,该有多好。”他微笑,言语间却凭空透出几丝悲凉。我不敢多问,心蓦然收紧,迟缓的疼。

那段时光,美好得不真实。他日日陪伴我,我们一起下棋,一起赏花,一起吟诗,一起看朝阳落日。清净的小院落,没有任何人打扰,连送饭菜的丫鬟都是轻手轻脚,布菜完毕,便悄声退出,如一阵微风无声无息。我与他,俨然神仙伴侣。

有时候吃饭,他会渐渐望着我发呆。我被看得不好意思,总要拿筷子轻轻敲他额头:“看什么?菜都要凉了1

他蓦然醒神,笑道:“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能看着你吃饭,也是一件快乐的事。”他的话深情缠绵,而在我听来却有另一层不祥。我压抑着感伤,含笑迎他的目光。

这日,他突然问我:“静娘,若南诏意欲与唐称臣,皇帝却依旧出兵南诏,南诏该怎么办?”

我正色道:“我讨厌打仗。为什么大家不能彼此谦让。”

他哈哈大笑,眼角几乎笑出泪来,我吓了一跳,他却已平静下来'奇‘书‘网‘整。理提。供',眼神却变得陌生:“静娘,战场上,从来不会有谦让二字。这两个字是用来骗人的。从来只有弱肉强食,从来只有你死我亡。静娘,誓死捍卫南诏的尊严,是我要做的。”

我心头凛然,他表情又柔和下来:“对不起,让你惊怕了。无论如何,我总是希望自己可以保护你,给你安定平和的生活。”

五味杂陈。我没有言声,只是默默伏在他怀里,将脸埋入他的胸膛,企图消弭心底汹涌而来的迷茫与惘然。

5.

庭院里开着白山茶,紫丁香,以及粉色杜鹃。薰衣草长势并不好。我隐约记得以前学过,薰衣草性喜温、燥,而成都气候太过潮湿。

我泡了两碗茶,加几瓣菊花,盛在茶盘里端到院子的紫藤架下,他一起品茶赏花。

“你今天裙子的花样真好看。”他吹着茶水表面的茶叶,眼神却一刻不离我。

我噗嗤笑:“这不是一条旧裙子么?我天天都穿,你却莫名夸起来。”

他依旧微笑。

次日晨起,我突然发现衣橱中多出许多条新裙子。正要问,侍女便回答,是大王子新为姑娘添的。

“我要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他微笑,“我要让你做我最幸福的王妃。”

我将一丝不安压下去,静静告诉他,只要彼此平安,就很幸福。

“待南诏立国安稳后,我便携你归隐,去沧山洱海,纵马逍遥。”他扳过我的肩,急切且笃定地说,“静娘,你不高兴吗?你怎么不笑一笑?”

我怔忡:“大公子,什么时候,您才可以定下千秋伟业?”

他一愣,继而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我不过弱冠之龄。不出十载,我必能定下南诏江山。戎州,毒国,交趾,成都,海上,邕州……这一带,必将成为南诏国的疆土。静娘,彼时,你我便可过安稳自在的生活,就像文章里说的世外桃源。”

“大公子,现在不可以吗?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放下战争,你能不能带我去沧山洱海,我们平安度日,我们男耕女织,不可以吗?……”

“不可以1他突然粗暴地打断我,“绝对不可以。”他牢牢盯住我,嘴角泛出冷笑,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南诏向唐朝俯首称臣时,年年纳税,年年进贡,历朝历带还要派送一个王子做人质,受尽屈辱。这便作罢,还要暗通吐蕃牵制南诏,削我南诏势力。忍气吞声不如奋力争取,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而今,唐朝内乱,南诏已正式立国,正是我们扩张势力的绝好机会。从此,再无人敢欺辱南诏。你我二人,也才能过上真正男耕女织的桃源生活。”

我被他的长篇大论震得头晕。

他停了口,亦抱歉一笑:“对不起,我多言了。”

阮白在院门外等候,前厅有事务禀报。大公子深望我一眼,大步离开。

隐隐听说,大公子又要进攻唐境,攻打越嶲。

越嶲是西南一带的兵家要塞。

又听说,一直避难成都的玄宗已推举太子即位。而此时,杨妃早化已香消玉陨,化作尘土。

我心里是向着玄宗的,毕竟自己也生于唐朝的汉人。

但,却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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