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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定滦素来胆大,悄悄抬起头来,忽然正对上双明亮浓黑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怔。书案那头的一双眸中浅蕴着顽皮的笑意,带着几分好奇正望向他们。定滦心中狠狠一抽。虽然日常素少见面,但他认得这双眼晴,那是比他年长一岁的皇六子定湛。皇帝此时正亲自教他临贴,握着小小的手,一笔一划,淡然道:“习字如习箭,须专心致意,心无旁骛,在乱瞧什么?”八岁少年的面孔,在严父面前有着一种他们皆没有从容,嘴角绽开一抹笑容:“父皇,儿臣是在瞧两位哥哥和七弟,并没有乱瞧。”
第七章,若使当时身不遇(2)
皇帝松开了手,笑道:“倒会贫嘴。”语气是他们从来未尝听过的宠溺,定滦不由低下头去,皇帝这才转过脸来对他们说:“都起来吧。”稍停一停,又道:“去见过母妃。”皇贵妃冒氏自生了皇六子定湛,月子里受寒落下头痛的毛病。一年里头倒病着大半年,三位皇子平素都难得见到她,于是三人又行了请安礼。
冒贵妃生得并不出奇美艳,但一笑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婉温存,话语亦是温和:“快起来。”见定滦眉下有伤,不由伸出手去:“疼么?”定滦将脸一偏躲闪了去,冒贵妃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皇帝本来就在生气,见他如此,脸色不由一沉:“定滦,谁教你对母妃这样无礼?”
定滦将脸一扬:“她不是定滦的母妃,定滦只有一位母亲。”
皇帝大怒,气极反倒笑了:“好,好,如今你们都出息了,除了学会打架,更学会顶撞朕了。”冒贵妃见他发怒,已经扶着榻案站了起来,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说话没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向定滦使眼色。谁知定滦并不领情,大声道:“我不是小孩子。”回头狠狠瞪了冒贵妃一眼:“用不着你假惺惺!”
皇帝气得连声调都变了:“这个逆子!”转头四顾,见书案上皆是文墨用具,并无称手的东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随手抄起白玉纸镇,便要向他头上砸去。阁中人皆未见过他如此盛怒,一时都惊得呆了。冒贵妃吓得花容失色,她本来距书案甚远,眼见着拦阻不及,皇帝狠狠的已经一手掼下,定淳忽然抢出来,并不敢阻挡,一下子扑在定滦身上,皇帝这一下便重重的落在他背上,那纸镇极沉,疼得他浑身一搐。书案前的定湛失声叫道:“父皇。”
定淳半晌才缓过气来,背上疼得火辣辣的钻心,却牢牢将定滦护在身后,定滦脸色煞白,皇帝本来怒极了,见几个儿子都吓得木头似的了,连定湛都惶然瞧着自己,而冒贵妃早已经含泪跪下去,她这么一跪,暖阁内外的宫女内官顿时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到底是亲生骨肉,皇帝心下一软,但仍旧沉着脸色,只将足一顿:“都给朕滚!”
定滦定定的瞧着父亲,如同从来不识得他,七岁孩子的目光,皇帝竟觉得有些刺目。定淳拉着定滦,躬身行礼:“儿子们告退。”硬是将定滦拉扯了出去,定溏也脸色如土跟着退了出去。
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嚎啕大哭吧,在四哥定淳单薄的肩头。他想起父皇那一刻狰狞的面容,他根本是痛恨着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世间来。他恨自己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也胜过这样活着。活在这多余的世间,活在父亲的漠视与母亲的悲悯间。定淳削瘦的肩头似乎化为垣古的石墙,他就那样无助那样绝望的抵触在上头,将全部的滚滚热泪化为撕心裂肺的伤悲。
定淳放任在他哭了许久许久,最后御医替他们检视伤势,他右手食指骨折,虽扶正了指骨用了药,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们皆是五岁学箭矢,他今年本已经可以引开一石的小弓,从此后却废了,他的右手连笔都握不稳,拿起筷子时,笨拙无力的叫他生出一身的冷汗。
他再也不会哭了,当看到四哥定淳背上那乌紫的深凹瘀痕——这一记如果砸在他的头上,只怕他已经不再活在这世间。从此他没有了父亲,或者他一直不曾有过父亲,过往的最后一分希翼成了幻像,如今梦境醒来,只余了一个四哥,默然无声的不离不弃。
他慢慢学会用左手握笔、举箸,从每一个清霜满地的早晨,到每一个柝声初起的黄昏,弓弦绞在指上,勒进了皮肉,勒进了骨髓。那种痛楚清晰明了的烙在记忆的深处,慢慢的结了痂,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鲜血淋漓。他发狂一样练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钧重的铁铅,痛沉得连筷子都举不起来。左手的拇指上,永远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来,如果有稍微的停顿,脑海中总是闪现那一幕,那令他无比惊痛的一幕。只有引开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静气瞄准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才会是一片空白,才会有暂时的安宁。他渴求着这种安宁,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饮水一样,他一箭复一箭,一日复一日,不停的追遂着,永远也不能停息。
第七章,若使当时身不遇(3)
“咄”得一声,羽箭射在鹄上,深深的透过鹄心,尖利的箭镞犹沾有鹄心上的几屑红漆,在日光下闪烁着白锐的寒光。
满场采声如雷,内官高唱:“皇七子大胜魁元!”少年傲然勒马,眉目间已依稀有几分四哥定淳贯有的那种淡泊,他的武艺已是皇室贵胄子弟中公认的第一,连大将军慕大钧亲自调教的皇六子定湛亦不是他的对手。新科的武状元与他比试骑射,最后也败下阵来。皇帝夸赞他是“吾家千里驹也。”
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十五岁的少年对滚滚而来的赞誉和名利,懒怠得不愿略有回顾。
“天天跟着定淳,也和定淳一样阴阳怪气。”皇二子定溏没好气的挖苦:“瞧他那幅样子,不仅从来没笑过,估计连哭都不会哭。”
他确实不会哭了,许多年后,当母妃终于寂寞的死去,他也并没有哭泣。母亲身体早就垮了,能拖那么多年全然是一种奇迹。彼时他率着大军出征祁驼关北,大漠滚滚的风沙如刀剑般割过他年轻的脸庞,手中的六百里加急是一道敕令,谥赠他刚刚崩逝的母妃为敬贤贵妃。
那也不过因为战势紧急,舍鹘回坦部的腾尔格可汗是他的嫡亲舅舅,朝廷两处用兵,不得不对舍鹘虚与委蛇这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当一年后他亲率二十万铁骑踏过茫茫的回坦草原,母亲惦记了一生,他却十九年来从未尝踏足过的回坦草原……金戈铁马,潮水般的大军汹涌席卷,势如破竹,舍鹘的回坦、朝朝、斡尔韩三部俱灭,从此北疆平定,再无边境之忧。
班师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得胜门,太子欢欣万分的执着他的手道:“七弟辛苦。”
甲胄铿镪作响,他跪下行礼,语气恭谨的答:“此乃父皇洪福,非臣弟之力也。”
太子赐宴,犒赏三军。欢呼雷动中太子含笑对他道:“七弟英武,王师终定舍鹘,父皇与我皆可安心了。”他谨声只答了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他的血脉里头流着有一半的舍鹘血脉,在祁驼关北茫茫千里的草原上,他被称为“初初咯则”,舍鹘话是“狼崽子”的意思。据说腾尔格可汗兵败之后横刀自刎,曾经仰天长叹:“既生此初初咯则,诚天灭回坦也。”
皇二子定溏也私下里说:“这舍鹘杂碎,迟早有日是头能咬死人的白眼狼。”
那已经是天佑四十三年,皇帝缠绵病榻已经半载有余,皇太子奉旨监国,睿亲王却领着内阁的差事,朝中群臣隐约也分为两派,一派拥嫡,一派拥睿。他虽身在关外,亦隐约听闻一二。
是日毅亲王定淳在府中设宴替他洗尘,两人大醉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极醒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盏凉茶,却见四哥定淳在灯下拟着奏折。见他醒来,定淳淡淡的对他说道:“这个折子你缮一缮,明天一早递进去。”
是辞兵权的奏折,定淳的眼神一如十余年前那般淡定:“如今局势将乱,咱们只能先图自保。”
他的神色在朦胧的灯下警醒如初,只说:“四哥,我都听你的。”
狡兔死,走狗烹。他虽然是皇子,亦不过只是朝局间一枚棋子。舍鹘已灭,而他武勋功高,从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刺肉中钉。
果然最后还是中了皇太子的圈套,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段日子。被关押在黑暗无天日的天牢里,饥饿、羞辱,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懑。心底仿佛有一把火,灼烤着他,将一切都焚焚的燃起来,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仿佛又重新回到童年,那般无助,那般羞辱,而他竟再次失去了一切。
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折辱他,用这种方式来陷害他,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办法,就这样被困在了狱中,从每一个清晨,到每一个黄昏,日日夜夜,任由那愤懑啃噬着残存的最后一分尊严。
定淳想尽办法才终于见着他一面,隔着天牢粗糙发黑的木栅,定淳伸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而他只是紧闭双唇,不愿多说一字。
“七弟,我必会为你洗清冤屈。”
第七章,若使当时身不遇(4)
冤?
天下皆知他冤又如何?难道父皇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他的父亲,可就是他一道旨意将他关进这种地方来,就是他一句话就抹杀他十余年来的努力,他用了十余年时间才重新站起来,而他轻轻一推,便将一切重新打翻在地。
他是再也没有父亲了,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给他带来过任何生命中的欢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抛弃,无穷无尽的折辱。
最后是幽禁,闭于王府中漫漫长年,一日复一日,直将万丈的壮志雄心,一一消磨殆尽。直将风发的少年意气,熬成两鬓灰白。
他并没有老,只是冷了心,从此后一颗心已如余烬。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1)
“王爷。”
赵有智恭敬的一声低唤,将他从悠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豫亲王抬起眼来,赵有智道:“皇上传王爷进去。”
这“方内晏安”他每日必来,一路乌亮如镜的金砖地走得熟了,廊外白玉栏下刚换上一溜景泰蓝大缸栽的石榴树,绿油油的叶子衬着百千点殷红花骨朵,如泼似溅。花虽还未开,已经让人觉得那颜色明烈如火,艳碎似绸,几乎在视线里一触就要燃起来。方跨过静虚室的门槛,已经听到皇帝的声音:“老七,你来的正好,有好茶喝。”
他规规矩矩行了见驾的礼,方才道:“谢皇兄赏赐。”
立刻有宫人捧了一盏茶来,接过去理应还要谢赏,皇帝已经叫住了:“别闹那些虚文了,你也坐。”
和平常一样,内官移过凳子让他坐下来,皇帝素来畏热,才四月里,已经换了夹纱衣裳。半倚半坐在胡床上,倒是很闲适的样子:“你尝尝这茶,是收了花上的露水烹的,倒是别有一番风雅。”
豫亲王只得尝了一口,头微微一低,忽然瞧见皇帝手旁的矮几上,随便撂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白玉扇柄下垂着数寸长的杏色流苏,极是醒目。还未过端阳节,天气亦未到用扇的时候,但世宦人家的未嫁女子,既便是在冬日里,手上总是执着一柄纨扇,以作障面之用。扇是极好的白纨素,双面刺绣着兰花蝴蝶,绣功精巧细致,那只淡黄粉蝶便似欲振翅飞去般。花样底下空白处却突兀有道红痕,既非蝶亦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