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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离开蛤蟆湾子的种种奇遇,包括夹杂在成千上万的狂热红卫兵队伍里接受伟大领袖和导师、全国人民大救星接见,红旗都觉得象梦境般的模糊,唯一真切得历历在目的是那位学者看自己的眼神。他是在随齐红霞带领的红卫兵冲进一所院子里时见到老学者的。面对气势汹汹公然打家劫舍的青年人队伍,老学者无力地蹲在地上,青筋裸露的脖颈已难以支撑头颅。他将头靠在桌腿上,绝望地看着年轻人将屋里的东西抢劫一空。红旗看老人的模样酷似总将收音机贴在耳根上的孤老头祝发财。
在红卫兵将屋里所有书籍都搬到院子里点火焚烧时,红旗蹲下身来帮老学者正正身子,以使他能蹲得舒服些。这一完全出于同情心的举动使老人十分感激,如同发现了一棵救命稻草般地将红旗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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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父海母26(43)
感觉告诉垂危的老者,也许只有这个扶正自己身体的年轻人,才会使他十多年心血免遭腐烂在砖墙里的厄运。他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示意红旗蹲下身来,并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嗓音告诉红旗,他两厢房东墙的一块砖是活动的,那块已被自己涂了红墨水的砖后是个墙洞,里面藏着他的命根子。
“今天夜里把那些东西取走吧孩子,你不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老者艰难地讲完这句话,警惕地扫视一下屋里,看有没有被别人听见,然后便半闭了眼睛,等待死神的到来。
当天夜里,红旗在红卫兵同伴们庆祝革命胜利的歌声中悄悄溜了出来。他打着手电筒,凭借记忆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老学者的家。老者仍蹲在地上,头靠着桌腿,完全是白天的姿势,却已手脚冰冷。年轻人按照老人的指点,从西厢房那块涂着红墨水的砖墙里,一摞摞取出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材料。他虽然不知道一摞摞纸上都写了些什么内容,老人的眼神告诉他必须将这些东西带走。
他将材料全部放进一个口袋里,背着走出老者家门,没再回红卫兵宿营地,而是朝火车站走去。此时,他仿佛听到了奶奶和红霞在远方的呼唤,回家的念头完全占据了年轻人的心。他虽然身无分文,但那枚有些伟人头像的铜片帮了他的大忙,吃行一概免费。
随城里红卫兵热火朝天闹革命的几个月时间里,他无时不在深切地思念着红霞,美若玉石的裸体一直在眼前显现。从离家出走的那天起,他便开始下着返回蛤蟆湾子的决心,事实上却是离家越走越远。直到将那堆他起初认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材料背在身上,才真切地感到是回家时候了。
红旗的突然失踪,同行的红卫兵同伴没人感到意外,对这个整日无声无息毫无青年人热情和朝气的乡下人,大家几乎忽视了他的存在。对红霞的思念使坐在火车上的红旗度日如年。他忽然想起应该看看自己背的材料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口袋封口,拿出最上边的一摞稿纸。只翻看了两页便使他大失所望。
那是一篇论述人口与资源的文章,序言中骇人听闻的将人口的疯狂增长说成是人类自我毁灭的最迅速方式,甚至比战争更为有效。这种理论红旗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正当他心灰意冷地准备将那摞书稿重新装进口袋里时,却在一个“计划生育”的标题下看到了他孜孜以求的东西,那里全是对人体的论述,从男人再到女人,从女性的外部特征一直说到女人体内生殖系统。
这些文字使年轻人浑身颤栗。红旗做贼般地迅速将书稿装进口袋,牢牢地将封口扎紧,直到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背井离乡,行为之所以一直与意志背道而驰,很可能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这绝不是那枚人人羡慕的像章,而是这几大捆被所有人看起来一钱不值的书稿。
红旗背着装有大捆书稿的口袋回到蛤蟆湾子时,第一个想见的人是红霞。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对方欢迎自己的方式和表情,以及自己面对红霞该干些什么。事实却让他十分失望,红霞看见他后只远远地打个招呼便从眼前消失了。学校已于几个月前停课,红霞就在家里。可她仿佛在躲避着红旗,只要他出现在哪里,她很快便无影无踪。就在红旗扛着那只上了锁的木箱决定去鸽场时,他知道红霞就在自己房间里。
年轻人在准备实施对三叔的营救之前,一连几次试图恢复几个月前的孩子气,恶作剧般地闯进那间房子。这绝非是想再次看到他魂牵梦绕的裸体,而是要找回二人间的那种温馨的亲近,哪怕只面对面说上几句话也好。可一直到扛着木箱走出家门他才明白,这简直是痴心妄想。性别已完全割断了二人的友情,要想重续温情,除非让时间倒流。悟透这一现实的红旗更加坚定了自己娶红霞的决心。他虽然知道那一天对刚满十八岁的自己来说还相当遥远,可他坚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红旗与跃进一同拉起队伍救出兆禄后,便一头扎进了那堆材料里,他要从那些文字中把女人读懂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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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父海母26(44)
对红旗的闭门谢客,刘氏没感到奇怪。她每天定时到鸽场给跃进和红旗送饭。这些年,刘氏已习惯了邓家子孙的种种反常举止,并将此看作邓家血脉的独有特征。她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任由他们痴迷和狂颠。正因为如此,对显然已精神失常的青菊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折了腿骨的兆禄,她虽然发誓不再让他们踏进门槛,可还是接受了二人。青菊已无可救药,只要一不留神就会破门而出去投沟自杀,好在几次都被人拉了回来。她蓬头垢面,两眼呆直,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前胸平坦,上唇生出了象红旗一般的胡须。
在家养伤的兆禄每天都嚷着饭菜清淡无肉,孩子般向刘氏要这要那。对兄妹二人,刘氏表现出了少有的母性宽容。她不仅没说过一名责备的话,还尽量满足他们的无理要求。在邓家院子里,她颠着一双小脚忙忙碌碌象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照顾着二十多口人的吃穿。
只是每当在一些特殊日子里为邓吉昌上坟时,她才感觉出日子的难捱和沉重。“你的儿孙没有一个能顺我的心啊。”她独自一人面对邓吉昌的坟头念叨,说完这句话却又马上意识到这是对孩子们的诅咒,就又改了口,“刚才我说的是气话,孩子们其实挺好,连兆禄也回来了,他说这一回再也不走了。”这种前后矛盾的说法使她几乎无脸面对丈夫,感觉眼前不是一座孤坟而是自己沉默寡言的男人,最后只好用一句“我再也不想管他们了”的含糊说辞结束这种倾诉。她在往家走时满脑子都是迷惘和绝望,但一走进自家院子便立即把所有念头都扔在一边,继续她东牵西挂的劳作。
魏忠国夫妇和曲建成作为邓家的特殊客人,在蛤蟆湾子免受了胡万勇似的折磨。白天,三个人与村人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偷偷地在房间里小声谈论国家形势。他们对一夜丢官并没有多少伤感,可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邓家只有的一台收音机被三人视作宝物,他们静静地倾听中央发布的各种消息,希望得到他们希望听到的消息,可每次都让他们大失所望。最后,他们形成了一个一致的想法:给组织的最高层写一封信。他们字斟句酌引经据典,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所思一古脑地写了进去。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封信写的实在不是时候,事隔不久三人便同时锒铛入狱。
很长一段时间,鲍文化和小毛头的人和先前跃进和红旗拉起的人在蛤蟆湾子村轮流执政,前者曾为后者的两个头头自甘堕落而欣喜若狂,认为此后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地掌握权力。可他们低估了那近百名全都不足二十岁的“娃娃军”。在经过失败的教训后,几位开始对夺权和造反产生浓厚兴趣的年轻人,很快认定自己的组织要想胜利必须得到红旗的像章。几个人想方设法找红旗讨要像章,在多次吃闭门羹后忽然发现那枚像章就在一个邓家的香草手上。于是,他们用两块糖将像章骗了过来。有了像章的青少年造反组织迅速拉起了比先前更为庞大的队伍。几乎没费吹灰之力便将红色造反组织打倒了。
但成也像章败也像章,掌权后大家又为这枚神奇铜片的被谁保管而吵闹,后来发展到内部分化你争我斗,为小毛头再次占领大队部提供了可乘之机。两个造反组织你方唱罢我登场,往往下午还挂着“蛤蟆湾子红色造反司令部”的牌子,晚上十点又被书有冗长名字的牌子所代替。
鲍文化为此大伤脑筋,认为这种两派群众间的权力争夺只会使村里的阶级敌人兴灾乐祸。因此,他充分利用掌握权力的机会,对村里的四类分子进行花样繁多的批斗。在红色造反司令部第十次掌权时,他忽地想起了瞎女人。
村里阶级敌人的黑名单他记在一个红皮本本上,那上边有魏忠国夫妇和曲建成的名字。对这三个人之所以没有轻举妄动,除了对邓家那位老太太心怀畏惧外,魏、曲二人毕竟是自己先前的顶头上司,他害怕有朝一日两个人再次上台会对自己不利。但黑名单上一直没有瞎嫂的名字,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一个疏忽。
河父海母26(45)
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查清她的来历和身份,但只凭她长期为人占卜算命这一条,完全可以将他划到阶级敌人的黑名单里边。他把瞎嫂写进红皮本本后,将这事儿告诉了小毛头。
“把她抓来!”小毛头几乎没加思索地说。瞎女人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神秘的迷团。此前,他已几次想提议对她进行批斗,而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出于好奇。村人重返蛤蟆湾子后,小毛头从踏进过瞎女人的门槛。在带四名造反队员执行对瞎嫂写的传唤命令时,小毛头狡猾地对鲍文化说:“她不是能算别人的祸福吗?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算出自己倒霉。”
四名造反队员跟在小毛头身后朝瞎嫂家走时,几乎怀着同小毛头一样的想法,他们来到瞎嫂家院前时,却发现水水就站在院门口。这个清秀俊美的小姑娘与七八前几乎没有任何不同。那时候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在遭受一次雷击后半年长成了十四五岁的样子,接着便因触电停止生长发育。面对这个两眼清澈的小姑娘,小毛头脑子马上出现了青菊,那个深夜里与他拼死撕斗的水水的小姑。但他并没有停步,边往院子里走便喊道“瞎嫂,听说你会算命,你算算我们来干啥?”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小毛头正想推门进屋时,却发现水水已先他一步挡在了门口。她的双眼忽然变得非常冷峻,两眼直直地盯着说:“我知道小姑疯的原因了。”
对瞎嫂的传唤成了红色造反司令部最为现眼的一次行动。小毛头不仅没将瞎女人抓来,甚至连房门都没能进去。这种使他望而却步的力量不是来自神秘书的瞎女人,而是来自那个双眼清澈的小姑娘水水。
小毛头早就听说过邓家的这个女孩有一双穿透人心思的眼睛,今天在他身上应验了。水水只短短一句话便使他一直后退了四五步远,感觉当着众人的面身上被剥得一丝不挂,同时一处伤疤被人狠命地揭开了。他和青菊的那夜撕斗,在让自己一连多日都因遍体鳞伤羞于见人的同时,青菊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人。这虽然没有改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