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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有好多佣人,”厨子对赛伊说。“当然啦,现在只有我一个。”他十岁就开始干活了,薪水数额只有年龄的一半——五卢比,那时他在一家俱乐部的厨房里做最低等的杂役,他父亲是那儿的甜点师傅。
十四岁的时候法官雇了他,月薪十二卢比。那个年代,许多小常识都是必须要知道的:去下一个营地前要把一罐奶绑到奶牛的身子下面,到晚上奶就自动搅成了黄油;把伞打开,伞尖冲下,上面蒙上蚊帐固定好,肉放在里面,既可以随身携带又不怕苍蝇叮。
“我们总是出差,”厨子说,“一个月里面有三周在外头。季风时节,天气实在太糟的时候,我们才不出去。情况许可的话,你外公总是开车,可是那一带几乎没有公路,河上也不建桥,所以大多数时间他只好骑马。偶尔也会骑大象穿过丛林地带,蹚过急流的深水。我们走在前面,一队牛车,上面堆满了瓷器、帐篷、家具、地毯——什么都有。队列里有脚夫、通讯员、一个速记员。车上还装着放在浴室帐篷里的便携式马桶,牛车下面的笼子里甚至还有鸡,都是外国种的,比我知道的任何鸡下的蛋都多。”
失落 第十一章(3)
“你们睡哪儿?”赛伊问道。
“我们在各个村子里搭帐篷:给你外公的是一个大得可以给马戏团用的卧室帐篷,还附带浴室、更衣室、客厅和餐厅。帐篷都很大,里面铺着克什米尔地毯,摆着银质盘子,你外公就算在丛林里用餐,也要穿上黑色晚礼服,打着蝴蝶领结。”
法官盯着棋盘,早年的记忆火一般地炙烤着他,当回忆转向他在内务部当巡回官员的日子,他不禁舒了口气,心中略有一丝甜蜜。
工作日程安排得很紧,他不断发号施令,日渐气定神闲。他享受着让他超越阶层的权力,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都被这出身钉住,动弹不得——看那个速记员,还是婆罗门教的,晚上不是还得爬进旁边那个小小的帐篷,而他杰姆拜伊,国王似的斜歪在柚木雕花大床上,床上还挂着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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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第十二章(1)
赛伊继续在噶伦堡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罗拉和诺妮、波特叔叔和卜提神父、法官和厨子……直到她遇见基恩。
赛伊十六岁了。一天,诺妮发现自己已经没法教授物理课程了,于是赛伊遇见了基恩。
那是一个燠热难当的午后,他们坐在蒙那米的游廊上。山这边,小镇的居民在酷暑中恹恹欲睡。白铁皮屋顶被晒得咝咝作响,石头上一条条蛇被炙烤得奄奄一息,山野繁花似锦,美如夏衫上的印花。波特叔叔坐在那儿,看着外面白花花的热和光,鼻头热得出油,撒拉米香肠和奶酪也嗞嗞冒油。嚼一点奶酪,拈一片撒拉米香肠,喝一口冰冻的翠鸟牌啤酒。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脸在阴影里,脚仍在阳光下,他叹了口气:这世上一切都是正确的。基本元素相互制衡:冷和热、液体和固体、阳光和阴影。
卜提神父在自己的牛奶场里,奶牛嚼着草料,那单调的嚓嚓声让他不禁陷入沉思。牦牛奶做的奶酪该是什么味呢……
邻近的阿富汗公主叹息一声,决定就吃剩的冷鸡肉了。
森太太不顾炎热,上山往蒙那米走去,一路上兴冲冲的:她在美国的女儿萌萌来信说就要为CNN工作了。她开心地想,罗拉听了还不知道有多不快活呢。哈,她以为她罗拉·班那吉是谁?老摆个臭架子……炫耀她女儿在BBC工作……
罗拉正在花园里摘英国西兰花上的毛毛虫,显然不知道森太太正赶来报信。毛毛虫绿白两色交错,长着蓝色的假眼、出奇肥的脚、一根尾巴和一只象鼻。她拈起一只仔细瞅了瞅,心想真是了不起的生物,然后随手扔给了一旁等候的鸟,鸟对着虫子一啄,虫子冒出绿色的汁液,像牙膏管被刺了一针,牙膏涌了出来。
蒙那米的游廊上,诺妮和赛伊坐在一块儿,面前摊着翻开的课本:中子……和质子……电子……如果——那么——?
她们都没搞清楚题目问的是什么。仿佛讥诮她们似的,游廊外烈日下的景象正把答案给她们做了绝好的图示:带着斑点的昆虫仿佛受到什么无法解除的魔法的驱使,悬浮在一个豆荚里,不知疲倦地跳着小步舞曲。
“哎,赛伊,你现在多大了?十五岁?”
“十六。”
诺妮想,都不大看得出来。赛伊有时看起来要大得多,有时又很小。
“和你外公这么过你不觉得难受吗?”
“厨子总是不停地说话,”赛伊道,“我不介意啊。”
这么些年她就这样丢给了厨子……诺妮想,要不是罗拉和她,赛伊早就沦落到和佣人一个水平了。
“他都说些什么?”
赛伊回答说:“呃,说他村里的事,他妻子怎么死的,他和他兄弟的官司……我希望比居能赚很多钱。他们家是村里最穷的。房子还是泥巴做的,顶上铺的是茅草。”
诺妮觉得厨子给赛伊说这些不太合适。各个阶层之间要划清界限,这很重要,不然两边的人都会受到伤害。仆人们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一旦他们发现这个世界不能满足他们,他们的孩子得不到和其他孩子同样的东西,他们就会愤怒、内心充满仇恨。罗拉和诺妮从不鼓励她们的女仆柯桑说自己的家事,但诺妮发觉很难让她一点都不说。不知不觉地,人会渐渐滑入心意沟通的阶段,而这本应只存在于相同阶层的人之间。她想到不久前柯桑给她们讲她和送奶工的恋爱史,她俩都听得入了迷。
“我很喜欢他,”柯桑说,“我是夏尔巴人,他是拉依族人,不过我跟父母撒谎说他是菩提亚人,这样他们就同意我们结婚了。婚礼很不错。你得给他家的族人好多东西——猪肉、钱,这样、那样,他们要什么你就得给,不过我们的婚礼不是那样的。他会照顾我生病的父母,打一开始我们就起誓,他不会离开我,我不会离开他。双方都是。我们不会离开对方的。他永远不会死也不会离开我,我也永远不会死也不会离开他。这是我们的誓言。在我们结婚前就这么说了。”
失落 第十二章(2)
然后她哭了起来。柯桑的牙齿发黑,长得东倒西歪,衣服脏兮兮的,有点破,头顶上很滑稽地挽了个颤巍巍的发髻。柯桑没怎么受过培训,她们收留她只是出于好心,后来她学会做涂上花生酱和酱油的印度尼西亚式烤肉,番茄酱和醋做的酸甜菜,还有加番茄和凝乳的匈牙利烩牛肉。她的爱情让姐妹俩震惊。罗拉一直声言仆人不可能像她们那样经历爱情——“他们整个男女关系机制是不一样的,只考虑经济实用——我确信他们要理智得多,只要自己可以做主。”现在甚至罗拉也不得不想,是不是她才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她和乔伊迪普在结婚前从没有像这样谈到爱的信念——因为太不理性了,所以他们才不谈。可这样是否就说明他们可能没有爱呢?她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诺妮根本就没谈过恋爱。
她从未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诉说着柔情爱意,灵魂如烛火般随之颤抖。她也从未妖娆多姿地现身在加尔各答的大小派对上,莎丽紧紧裹住臀部,轻摇着手里的柠檬苏打水,冰块晃荡得叮当作响。那鲜红瑰丽的浪漫之旗也从未在她的人生中飞扬,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只是伪装的一个戏剧片段,让她可以凌越于生活之上。她都拥有些什么呢?没有深刻的仇恨、苦涩、哀痛。有的只是对一些小事的烦恼和不快:譬如图书馆里有人不去擤鼻子,而是吸溜吸溜地吸着气,鼻涕下来又上去、下来又上去。
她骇异地发觉自己竟嫉妒柯桑。阶级之间的界限模糊了,幸运似乎去错了地方。
那么谁会爱上赛伊呢?
她们又试着上了堂物理课,那道题诺妮还是答不上来。
她让赛伊带给法官一张便条,便条中写道:“恐怕我理科和数学水平已经不够用了。这些科目需要给赛伊找个更称职的老师。”
“这该死的女人真不负责任!”法官怒气冲冲地说,炎热的天气让他心浮气躁,似乎总在提醒他的国籍。那天晚上他口述,让赛伊写了封信给当地学院的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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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打算聘请一名数学和理科老师,请告知贵校有意做家教的教师或高年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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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第十三章(1)
天一直是烈日炎炎,没过几个星期,校长就回话说他可以推荐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刚拿到学士学位,还没找到工作。
这个学生就是基恩,学会计的,话不多,以前他总认为整理数据可以让人心静,可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他处理的总数越多,整理出来的数据条目愈多,他就愈加发现这只不过是把各处的数字简单地叠加在一起,而扎实精深的学问早已飞离到月亮上,消失不见了。他喜欢走路去卓奥友,有一种清新而单纯的快乐。他住在邦巴斯迪,到卓奥友要走两小时的山路。阳光耀目,透过摇曳稠密的竹林,星星点点地闪着光,好似水面上波光闪烁。
满怀着对理性的激赏和渴望,厨子给赛伊他们端来了茶和炸干酪面包片,干酪上还撒了辣椒粉,然后,他端张凳子坐在门外,留神看着赛伊和她的新老师。基恩说话很谨慎,字斟句酌地讲解着一道又一道的计算,一直推导出一个准确明了的答案,和书后的题解完全吻合,厨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称赏。
愚蠢的厨子。他根本没听出来基恩的字斟句酌不是出自对科学的信念,而是因为羞涩和疑惑;在那间四周墙壁鼓起如风帆的房间里,他们两个似乎沉浸在对原子的探索中,双眼密切关注着数字,内心其实早已心猿意马;黄昏的时光消融于屋外深沉的夜色,他们将背离基恩被雇用的初衷,并被这背叛所吞噬;他们挣扎着拉扯起浑身所有的意志建筑起一个坚固的堡垒,可这远远不足以拯救他们。
那小小的准确答案彻底崩塌了。
基恩略带歉意地写出答案,意欲降低这里的热度,可是办不到,强烈的渴望再也不能攀附在这结果数据上,它蔓延着、膨胀着,两小时的课程结束了,他们被压迫得大口喘着气,基恩逃也似的离开,看都不看赛伊一眼,像是要躲开她强大的磁场。
“这老师居然是尼泊尔人,”基恩走后,厨子对赛伊说,“我还以为他是孟加拉人呢。”
“嗯?”赛伊应了一声。她在想,她看起来如何?老师眼里的她是什么样的?她觉得老师看上去很有智慧的样子。眼神严肃,声音低沉,不过他的嘴唇太厚了,和严肃的表情不相称,头发卷卷的,卡通地堆在头上。既严肃又卡通,这对赛伊来说很有吸引力。
厨子说:“孟加拉人都很聪明。”
“别傻了,”赛伊说,“当然他们肯定没意见。”
“主要是因为鱼,”厨子说,“住在海边的人比内地的人聪明。”
“谁说的?”
“谁都知道,”厨子说,“住海边的人吃鱼,像孟加拉人、马拉雅人、泰米尔人,都聪明得很呢。内地人吃粮食多,不好消化——特别是黍米——在胃里结成重重的一团。血液都往胃里跑,不到头上去了。尼泊尔人做士兵和苦力不错,学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