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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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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蚁众
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中,蚂蚁可以说是最成功的种群。它们是社会性昆虫,其社会比人类社会先进多啦!那是完全利他主义的社会,每一个个体都是无私、牺牲、纪律、勤劳的典范。最可贵的是:蚂蚁的利他主义完全来自于基因,来自于生物学结构(腺体及信息素等)的作用,生而有之并保持终生,不需要教育、感化、强制、惩罚,不需要宗教、法律、监狱和政府。所以,蚂蚁社会的每一滴社会能量都被有效利用,没有任何内耗。由于蚂蚁个体的利他主义是内禀稳定的,因而其社会也是稳定和连续的典范,8000万年来一直延续下来,没有任何断裂。
和它们相比,万物之灵们真该羞愧无地。人类的万年文明史绝大部分浸泡在丑恶、血腥、无序、私欲膨胀和道德沦丧中。上帝和圣人们的“向善”教诲抵不过众生的“趋恶”本性,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治世”只是流沙上的城堡,转眼间就分崩离析。
如果我们能以蚂蚁社会为楷模,人类文明该发展到何等的高度!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1 噩耗
下乡第三年的5月,麦子还没熟,知青农场里的农活相对闲一些。听说今晚没有安排政治学习,蹲在井台上吃晚饭时,我同颜哲很熟练地对了个眼色。吃完饭,同宿舍的李冬梅约我去散步,我扯个理由推辞了。阮月琴说:
“冬梅你没一点眼色,人家有正事呢。”
我红着脸没有反讥,她们嘻嘻哈哈地走了。等天色刚刚黑下来,我就避开人群,悄悄来到离场部有两里地的堰塘,这是俺俩幽会的老地方。这个农场是专为知青们新建的,堰塘也是知青们来农场后新挖的,挖出的生土堆在塘的四周,种着蓖麻。这一带是岗地,上浸土,晴天一块铜,下雨一泡脓。土质贫瘠,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种啥都长不旺。但后来我有了一个发现:原来蓖麻最吃生土,在生土塘堤上长得极为高大葳蕤,树林一般,为我俩的幽会提供了绝好的屏障。再加上塘堤地势较高,视野宽阔,所以两人在幽会中即使有些越规的举动,也不会被人发现。这几次幽会中,颜哲越来越不老实了,昨天就把手伸到我的内衣里揉搓。我当时也曾略作抵抗,但凭良心说,我的抵抗只是象征性的,很快就被他的进攻瓦解了,融化了。原来,男人的抚摸能带来那样电击般的颤栗和快感!这会儿我轻轻抚着自己的乳胸,暗暗渴望着颜哲的拥抱和揉搓,这种渴望让我的脸庞发烧。
今晚没有政治学习,这对知青农场来说是很难得的。农场位于北阴市旧城县的红星公社,而旧城县是当时全国四大政治模范县之一,“忠字化”运动搞得最为波澜壮阔。公路两边堆满了大叛徒大工贼刘少奇夫妇的裸体跪像,王光美的乳房和舌头夸张地下垂着;田地里盖了很多忠字台,请来了老人家的宝像镇在里边。只可惜旧城太穷,这些忠字台远远说不上高大巍峨,都是用土坯垒成,大小如鸡笼,实在太委屈老人家了。县里还风行全民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到商店买东西要先对毛主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席语录,就像地下党对接头暗号。哪天北京城里传来最新最高指示,旧城县向来是传达不过夜的。这样的阵仗知青们经过不止一次:已经熟睡的知青被喇叭惊醒,集中到场院里学完最新指示,然后点起火把,排着队,敲锣打鼓,分头到附近乡庄上,挨家挨户地敲门打窗:大娘大伯,给你送精神食粮哩,送最新指示哩。被惊醒的主人一般不点灯,也不开门,隔着纸窗应一声:好啊,劳驾你们念念吧。于是知青们就着火把的光亮,伴着院内被激起的狗吠声浪,大声念完最新指示,再转到下一家。等把周围的乡民们折腾完,常常是天色已亮。
不过近来这段时间里,可能京城里的老人家也折腾累了,发布最新指示的频次相对少多了。
两年前老人家一挥手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知青农场建场后,请来二三十位老农来担当再教育的重任。但下乡后,当泛义的“贫下中农”分解成一个个真实的个体时,知青心中的神圣感就弱化了。原来“贫下中农”也有诸多不神圣之处啊,这几十个个老农中不少人当过国。盆子在阳台的右角,雨水先落在窗前铁栏杆再顺着花草的叶脉滴到盆子的土壤里。吮吸起左手的西红柿,汁液少得离谱,还军,比如憨厚老实的二班长老初原是国。盆子在阳台的右角,雨水先落在窗前铁栏杆再顺着花草的叶脉滴到盆子的土壤里。吮吸起左手的西红柿,汁液少得离谱,还军的机枪手,他平时不言不语,有一天挖土方时忽然来了兴致,一个虎跳,跳到土坑里,拿锨把当机枪架起来,说机枪就是这样用的,这么着哗拉一下,一扫一个扇面,八路武器孬,最怕我的机枪。另一位老农陈得财是地主的败家子,大伙儿说他是吸大烟吸出来的贫农,身上还有淋病;有的老农好吃懒做,很多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是女人和性。当然忠厚老实的也不少,像牛把式郜祥富、一班长老肖、二班长老初、四班长老庞等。但所有老农都有一个共同的劣势:文化劣势。他们不知道中国的朝代,不知道下雨的原理,也背不来毛主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席语录,他们在全场大会上领呼口号时常常闹笑话,比如:
热烈(强烈)抗o室客厅的衣橱里,每件衣服都隔着一定距离,并且,保持衣橱的门敞开。鼓楼区的西北处我租了间套房,一室一厅简单装修。议,苏修社会主义加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无条件(无理)侵占我国领土珍宝岛!
斗死去球(斗死批修)!
场长赖安胜的文化水平相对高一些,但也十分有限。他当过志愿军,在部队里学了百十个字,转业后回到农村,混到四十多还没成家。所以,至少以农民的眼光来看,他绝对算不上成功者。没人料到他会在43岁的年纪时来运转,被公社选做知青农场的副场长。不久场长老胡调回公社革委会任职,赖安胜便递升为场长。他在这儿真是如鱼得水啊,首先是政治层面上的如鱼得水,凭借“再教育者”的政治优势和知青对于回城的渴望,再加上他本人的六分流气四分霸气,他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力。只有去年秋季分红前,因为给老农们发秘密津贴惹出大字报事件,对他的权威提出了短暂的挑战,随着那件事的解决,他的权力就更加绝对;然后是男女之事上的如鱼得水,45岁的老光棍,32个嫩生生的城里姑娘,这种诱惑是很难抵挡的。他越来越钟情于和女知青“一帮一,一对红”,据说已经把两三个姑娘帮到床上了。不过这些都只是知青们压低嗓音的私下密语,还没人能拎出来很过硬的真凭实据――除了前天小知青孙小小对我说的话。
我把这些烦心事抛开,抱膝坐在土埂上,静下心来等颜哲。月色下的堰塘真美!水面平展如镜,倒映着明月疏星。塘蛙和鸣虫们快乐地聒噪着,几只稻鸡咕咕叫着,低低地掠过夜空。月光洒在我赤裸的胳臂上,带着森森的凉意。向南望去是一片荒地,与湖北接壤。这儿解放前属两不管地区,土匪横行,出过不少出名的匪首,周围的水坑里或井里常常填着死人。颜哲告诉我,别看旧城县现在贫穷破败,历史上尤其是在东汉时期却是有名的物华天宝之地,出过很多将相外戚,还有几位皇后,包括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汉光武的皇后阴丽华。我想,少女阴丽华也曾和我一样,坐在同样的田埂上,仰望着同一个月亮,做过同样的少女之梦吧。
听见轻轻的脚步声,颜哲从蓖麻丛中钻出来,立即粗野地抱住我,吻我,吸吮我的舌尖,一只手插进我内衣里急煎煎地抚摸。我一边回应着他的拥抱和热吻,一边低声责备他:颜哲你越变越坏了,你变成一只大色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低矮红砖房,好些房子里还用着原始的马桶,属于简易的痰盂,我经过的时候狼了,你过去那温文尔雅的假面具扔哪儿啦?颜哲笑着,不反驳,手下一点也不停。等到他的手向我裤腰下发展时,我及时制止住他,说:
“不许得寸进尺了,到此为止。那儿得留到结婚后再给你。”[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颜哲毕竟是君子,虽然正是情热如火的当口儿,很难一下刹车的,但他没有再勉强我,强使自己平息了情欲,安静下来,与我并肩坐在塘堤上。我掏出一叠饭票递给他,说:
“这是我省出来的,你知道我的饭量小。眼看到麦忙天了,你别饿着肚子。”
颜哲没有接,说:“用不着,我这个月够吃。对了,会计老霍昨天给我透了风,今年农场夏季分红仍然分不到钱,每人最多二三十元吧。像我这样拿十分工分的棒劳力们,分红反倒是负数。”
农场的工分太不值钱,棒劳力们比别人多出的工分比不上多吃的饭票。颜哲虽然身体单薄,但干活极泼,老农们对他的普遍评价是:这么个清清秀秀的学生娃儿,干起活来像拼命,有八分力气要用出十二分。才来农场那阵儿,挖堰塘,头一天,他手上磨了三个血泡,用断了两根锨把。回库房换锨把时,农具保管员四娃心疼得心尖尖流血――不是心疼出了血泡的手而是心疼锨把,不住嘴地嘟哝着:
“你这娃儿,你这城里娃儿,恁不知道东西金贵。”
颜哲听烦了,说:“记上账,赶明儿扣我的分红还不行?”
四娃撇着嘴说:“扣分红?得扣你多少天的工分?娃儿呀,你不心疼,我还替你心疼哩。这回我做个好事,不给你记账,以后千万小心点。”
四娃说得没错,那年到了年终,每人分红也就是二三十元,折合每个工作日不到一毛。而两根锨把是一元钱,也就是说,颜哲这样的十分劳力,得干十几天的工分才够赔两根锨把。颜哲后来颇为感慨地说,四娃这么一算,他才对自己的劳动价值有了自知之明。
我把饭票硬塞到他兜里,笑着安慰他:“你分不到钱不要紧,我多少总能分点吧。等分了红,你就花我的,我反正没有别的用处。”
颜哲说那倒用不着。“其实,”他略为犹豫后说,“我爸妈给我留有一大笔钱呢,是文o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革前国外的亲友资助的,我爸一直不用,连三年困难时都没动用,说要派大用场。这笔钱外人不知道,抄家时没有被抄走。不过,我同样轻易不会用它,也要用它派一个大用场。”
他把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让我暗暗感动。我不知道他说的“大用场”是指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
“对,留下它将来派大用场。要是手头紧,就花我的钱。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