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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问:“那小孩子是你什么人?”
他略震动了一下,盯著我,脸上又现出了一股狠劲来,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际接了按 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势。
可是他多半又在这时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有人知道,他急于想知详情,根本无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回答十分简单:“是我儿子。”
他说上海话,上海话中的“儿子”的发音是“尼则”,我自然听得懂,我这时又问:“自己的儿子,为什么随便送人?”
刘根生一听,直跳了起来,把牙咬得格格直响:“我没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顾一阵子,给了他那么多钱,这只赤佬,见财起意,不安好心,绝子绝孙,一家都不得好死,生儿子没有屁眼……”
几十年来的怨恨,化为一连串粗言秽语和恶毒得匪夷所思的诅咒。
这时,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个机会给他去找儿子,他为什么不去找呢?
可是这时候,自然还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先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顾?”
刘根生用力一挥手:“你也不能总是问我,先让我也问几个问题。”
我坚持:“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刘根生狠狠地顿脚:“造反不成,弟兄们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会的人,问都不问就砍头,我要逃命,总不能带了小孩于一起逃。”
刘根生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我打算躲上三五个月,就可以领回孩子,谁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踪,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没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么找得到?”
刘根生一听,盯著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僵尸。
我喝了一口酒,又抛了一瓶酒给他:“那个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顿,使生命变成暂停的形式,这种间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这个已超过一百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因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状态'中度过的 是不是?”
我一口气说著,刘根生张大了口,合不起来,我又冷笑了一声:“你对我的想像力估计得太低了。”
刘根生竞然同意了我对他的指责,这倒颇出乎我的意料,我故意逗他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刘恨生长叹一声,神情惘然:“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十年前,我已经失望了。”
看到他这种神情,我十分同情,不忍心再令他难过下去,所以也不再卖关子,告诉他:“当年那小孩没有死,现在还活著 是世界著名的豪富,而且十分巧,巧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你见过他。”
刘根生张大口,他多半想问“什么”的,可是完全出不了声。
我又道:“他就是哈山,就是你从那个容器中出来时见到的那个人 当然八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是老人了!你一出来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却料不到他就在你的眼前。”
刘根生这次反应 比上次强烈得多了,他没有叫没有跳,只是整个人僵直直地发抖,抖著抖著,眼珠就向上翻,我一看情形不好,他们父于两人原来都有一受刺激就昏厥的毛病,赶紧过去,伸指向他太阳穴便弹。
一指弹出,他才“啊”地大叫一声,一点也不夸张 叫了一声之后 汗如雨下,喘气如牛,双眼睁得极大,眼珠乱转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他手中的酒瓶指了一指,他会过意来,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剧烈地呛咳起来,竟连到了口的酒都无法吞咽下去!
我又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力拍了几下,他努力吞了一口酒,脸涨得十分红,仍然呼哧地喘著气,足有五分钟之久,才渐渐回复了正常,望著我,有气无力地道:“那么巧?”
我点了点头:“就是那么巧。”
刘根生又大口喝了几口酒:“他知道了?”
我想据实告诉他,哈山已经知道了,而且正在找他,但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告诉了他,他可能又会一下子消失,所以我没有立刻说出来。他又激动起来,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著我的身子:“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我当然会告诉你,可是你也得告诉我。”
他连连点头;“你先说……你先说一段。”
我爽快地答应他,把史道福所说的,当年在上海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些事,有许多是刘根生亲自参与的,他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是事实。
当他听到了史道福曾写了一封信,送到客栈去的时候,他直跳了起来,先大声骂了一句极粗的粗话,才道:“乌龟王八蛋收过他的信!”
在史道福叙述到这一点之时,听到的人,也都十分奇怪,何以刘根生在知道了哈山的下落之后,并不去找哈山?虽然那时哈山早已离开了孤儿院,而且在上海滩上,也已经崭露头角,但通过孤儿院的这条路,还是十分容易找得到他的。
那么,他们父子两人,在六十年前,就可以相会,不会等到现在了。
哈山听了这件事,还十分伤心,频频问白老大“为什么”,白老大也说不上来。
这时,我听得刘根生这样说,也不禁大是惊讶,因为我相信史道福不是说谎,他确然曾写了一封信。
我又把史道福叫小瘪三送信的经过,向他说了一遍,刘根生“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记起来了,我进店堂的时候,是看到一个小瘪三,在角落闪闪缩缩,可是他没有给我什么信!”
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明白了,事情再简单也没有,史道福托的那个小瘪三,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刘根生!
小瘪三为什么这样做,理由怕也很简单,他不懂得这封信的重要性,既然收了钱,也就算了,或许刘根生的气派十分大,小瘪三不敢接近他。
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念之差,哈山和刘根生两父子的重会,就推迟了六十年!
刘根生咬牙切齿地骂那个小瘪三,我劝他:“不必那么痛恨有关人等,哈山的一生多姿多采,过得极好,地球上像他那么幸福快乐的人极少。”
刘根生怒视我一眼,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
我也冷笑:“我知道,你是想说,若是你们早几十年相逢,你也可以使他有`分段式'的生命!”
刘根生的喉头发出了“咯”地一声响,显然他被我说中了心意。
我作了一个手势:“现在轮到你说了,那位女士……是你的妻子?”
刘根生呆了一会,神情十分惘然:“可以说是,哈山是我和她的孩子!”
那女人果然是哈山的母亲,我笑了一下:“哈山在担心,如果他母亲也像你一样的话,看起来那么年轻,他那一声`娘',很难叫得出口!”
刘根生神情更是惘然,叹了一声:“他见不到他娘了,见不到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和神情,都伤感之极,那叫我无法再问下去,因为习惯上,若是他妻子已死,他又十分伤感,总是不再追问的好。
他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望著我,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该他说了。刘根生却只是喝酒,很快又喝完了一瓶,他也不理会是什么酒,抓了一瓶来又喝,我知道他酒量相当好,但是这时他的情绪十分激动,比较容易醉,所以我按住了他的手。
刘根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次,我们得到了消息,有一船军火,全是洋枪洋炮,要经过崇明岛。运到上海去,交卸给帮清兵打我们的洋兵。”
如果不是我在海底已见过了那几艘沉船,知道若干年前,曾在这个海域上有过一场海战的话,也还不容易明白他一开始说的话。
我已经约略估记到这次海战的性质,所以这时,十分容易接受他的叙述。
刘根生忽然笑了一下,笑得相当惨然:“小刀会是在海上起家的,航海经验十分丰富,也一直保有一些十分有用的船只,水性好的人更多,所以,就决定在海上,截劫这艘洋船,由我带队,率领九十名兄弟,兼程出海去,照原定的计划,在崇明岛的北水门,去拦截那艘洋船。”
刘根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著天花板,神情十分凝重,想是他想起了当年那一场在海上的战役。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道:“我们这一次出征,计划得十分周详,事先得到了那艘洋船的图样,知道那船的机舱在船尾二十公尺处,我们准备了炸药,准备一截停洋船,立即就派人下海去,把炸药贴在船底,只要炸坏洋船的机舱,就已成功了一半了。
我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估计得太乐观了,洋船是有大炮的!”
刘根生苦笑了一下:“是,我们是太乐观了一点。当时,正是早上,我从望远镜中看到了那艘洋船,一眼就看到了在洋船船头的甲板上,有两个我们情报中没有提到的东西。”
他一下子就说到了这个要点,倒令我付了一口气,因为我怕他回忆起当年的战役时,会兴致大发,详细叙述怎么打这一仗 当然,这场海上截击战,如果详细说来,也一定十分悲壮动人,我相信刘根生带去的九十名兄弟,可能是全部牺牲了的。但是这一段经过,毕竟只是这个故事的小插曲,那两个容器,才是故事的主角!
我“嗯”地一声:“那两个容器!”
刘根生点了点头:“接下来发生的事 ”
我忙道:“请尽量简单,我只想知道和那怪容器有关的事。”
刘根生的神情有点恼怒:“那是一场了不起的海战。”
我说得十分认真:“岂止这场海战而已,整个小刀会的历史,都十分了不起,不知有多少悲壮的故事,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提供协助,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用文字整理出来,流传干古!”
刘根生听得十分高兴,悠然神往,连连点头:“我们没有强力的火器,所以,我们的船,是伪装成渔船行驶的,所以在接近洋船的时候,洋船并没有防备,三艘船,我所在的主船在最后,两艘副船反倒包抄上去,三艘船上都挂著`紧急求救'的旗号 ”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望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兵不厌诈!”
刘根生大是高兴,用力一拍桌子:“对了!不过洋船的船长,也是海军出身,开始时没有注意,当我们接近了之后,三面包抄的形势已经形成,他虽没提防,也看出不对头来了,所以立时开炮。”
刘根生说到了开炮时,停了下来,眯著眼睛,现出十分坚决的神情,像是他自己又置身在战船之上一样 要知道这场海战,已过去了许多年,但是对他来说,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所以记忆犹新。
刘根生长叹了一声:“一开炮,才知道洋炮的厉害,我们的一艘船先中炮下沉,船上的三十个弟兄,纷纷落水,向洋船游去,洋船上的洋兵,本来还想在船上射击,可是我们的弟兄全是潜水游过去的,子弹横飞,损失并不大,三十个弟兄,倒有二十多个上了洋船,最勇敢的是先从洋船船尾,扯著锚炼爬上去的那两个 ”
刘根生虽然说不详细形容那场海战的情形,可是还是不免说了几句:“那两个弟兄上船之后,已中了不知多少枪,成了血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忍住的,还是刺死了六七个洋人,让别的兄弟上船去。”
刘根生说到这里,不住地喘著气,我也可以在他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