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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忙带着众人迎出门来,刚出门就看见二婶独自一人踏着双绣花软鞋从院外翩翩走来,显是刚卸了妆,除去了头面首饰,也不用脂粉,只是一张朝天素面,随意穿着件家常半旧丝袍,一步步款款行进,目不旁视行不摇头,只在淡淡一笑之间,已是把满头珠翠着红裹绿的乌云珠给比下去了。
乌云珠急忙起身垂手侍立,我也站起身来连声让座,一屋子丫头纷纷请安问好,二婶笑着一一答应着,最后一转眼看到乌云珠这里,笑着拉过来指给我看,嘴里说道:“芳儿也来帮我瞧瞧,珠儿这样穿戴起来可还凑合。”
我也笑着说道:“有二婶收在屋里□这些年,就算是个泥捏的人儿也能鲜亮水灵了,更何况是我们乌云珠。还请二婶也来瞧瞧我备的贺礼,准备的仓促了些,二婶莫要嫌弃才好。”
一时缀彩又取出十匹绸缎,一盘小金稞子,一对儿福字嵌海珠金钗,金玉扳指环佩若干等等贺礼,在堂前桌下一一排开,满堂皆是爱美女子,难免心有所动,一时间满屋竟是啧啧称赞之声。
二婶捡几样略看了几眼,点点头,扭过脸对我说道:“芳儿有心了。本来离你二叔回京还有段时间,我是想趁天气暖和先准备起来,等今晚上抽空回明了老太太,再带着珠儿去各房转转,这事儿也就算齐全了。”
乌云珠低头似是羞臊不已,绣禧忙着催小丫头端上茶点,我见众人一时安静下来,于是吩咐各人各自回屋当差去,又请乌云珠坐在下首,听二婶一时又说了些家务事,天色已是暗下来了,二婶带着乌云珠先行回去张罗晚饭,我匆忙收拾了一下,带着织瑞出院门,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刚进正院儿门,就瞧见知书正指点着一干小丫头拿竹竿粘知了,见我走近,急忙快步迎接上前,满面含笑着说道:“姑娘来了,快请进屋凉快。”边说边来搀扶,我笑着点头,顺势挽起她的手,两人同行往正厅走去。
待来在屋前,早有小丫头高高打起湘妃竹帘。步入屋内时,登时觉得有凉风拂面,通身暑气为之一退,定睛观瞧,只见厅前摆下牌桌一副,老太太穿着家常绣衣坐在牌桌上首,淳儿陪坐左首,佩环安坐右首,下方尚有一位空缺,一见我进来,老太太笑呵呵的说道:“正愁没人凑数,可巧芳丫头就来了,快来坐下,陪陪咱们娘们几个打圈叶子牌来。”
我笑着称是,身来在牌桌之前,淳儿急忙起身让座,被我轻轻按住,嘴里只说道:“难得妹妹坐定了风水,可别为我破了牌运。上次推牌给老太太赢了个盆满钵满的,今儿可是给了个机会叫芳儿翻本儿呢。”
说完自往下首坐下,老太太笑得说道:“这次可把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再打马虎眼子放牌作弊,非得给我把这满屋子的窗子都擦上一遍才行。”
说着话重新抹牌,老太太手气颇佳,一上来就连吃了佩环几张牌,知书在身后假意打扇,暗中向我示意,我会意捡着牌出,果然又叫老太太吃了几张,老太太甚是开心,越发兴致盎然,如此反复操作数局终了,知书算了算,老太太合计赢了我们三人各一吊钱去。
几个人皆是假意不情不愿的奉上铜钱,只听佩环嘴里说道:“就知道和老太太打牌,再没有咱们赢钱的福气。大家瞅瞅,她老人家那里跟观世音前面的功德箱似的,每年也不知收了咱们多少铜板去。”众人呵呵一乐就罢了,知书打发着人上来收拾纸牌撤去桌子,扶着老太太重回正座坐下去了。
一时传上晚饭,二婶带着乌云珠进前伺候。老太太心情大好,伸手招呼着乌云珠近前来细细观瞧,又拉过手来检看皮肉,好一会儿才点头说道:“也算得是个美人胚,我看着不错。老二家的,这几个月就叫乌云珠还跟着你住东院儿,等老二秋天回来就收房吧。”
二婶笑着答应,嘴上说道:“是,新房的帐子被褥什么的都弄得了,等置办全了一并拿过来请老太太看看。方才来的路上我还跟乌云珠说,咱们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的,我们老太太看着一准喜欢,说不定她老人家一高兴,还要多赏你点什么呢,到时候你可别臊着脸皮不要啊。”
老太太笑得发颤,直拿手指着二婶说道:“这丫头这张嘴,一句一句的就给咱们引到套里来了。合着这满天下看去,哪有你这样当长辈的,不说以身作则,反倒当着这些孩子的面儿,净学些小家子模样来这里耍笑。”
一时满座皆笑,二婶也不羞臊,直拍着胸口笑道:“咱们哪儿都能像老太太这样见多识广的,横竖不过是个眼底手浅的,平日里话不敢多说道儿不敢多走的,就是怕给人家落了笑柄去,您瞧瞧,今儿才一说话,又露怯招您老人家笑话了不是。”
老太太刚拿起的筷子又笑着丢下,知书上前给轻轻捶打着后背,满桌子的人都被逗得发笑,一个个竟连饭食都忘记摆了。乌云珠终是臊得不行,忸怩说道:“奴婢不求赏赐,只求日后用心伺候二爷和福晋,尽好奴婢的本分也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甚是得体,老太太听着也颇满意,特特笑着对二婶说:“你看看,你身边的丫头倒是个有条理懂道理的,怎么你这当福晋的反倒这般泼皮。”二婶似也不往心里去,仍是笑着说道:“人常说‘笑一笑十年少’,有我这个泼皮在眼前逗闷子,引着您老人家这会子多笑笑,赶明儿等您笑回了十六岁,您才知道我这个泼皮的好处哪。”
边说笑边摆下碗筷菜肴,老太太领着我和淳儿依次坐定,二婶待要站定伺候,老太太摆手说道:“今儿里外没有外人,也别闹那些个劳什子规矩了,老二媳妇带着珠儿也一起坐下来,咱们娘们几个有说有笑的吃着也香甜些。”
二婶和乌云珠于是称罪入座,一时饭罢,淳儿体弱咳嗽上来,老太太吩咐人送回后堂歇息去了。二婶又扯了几句家常,见天色昏暗掌上灯火,老太太昏昏欲睡,遂带着我和乌云珠告辞去了。
待重回东院儿时,我已是头昏眼花酸软无力了,回想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即不曾如书里所说那样,唯“跌宕起伏”不足以形容,先是探病,又是拜师,再是发愿立誓,后又是打牌,又是收房,又是强颜说笑,此中种种没一样不耗心血,恰又纷乱掺杂缠在一起,这一天下来,几不曾拼去我通身的精气,只留下个躯壳强撑这里。
一低头间又想起碧桃的事儿,总要选个知心的过去伺候才好,缀彩是个心细的,只是每日要伺候梳头脱不开身,织瑞倒也不错,只是未免毛躁了些。绣禧有个全才,难得又懂事儿识大体,不如就打发她过去伺候生产,一来给碧桃安心,二来我这里也多少放心一些。
想定下来待要更衣洗浴,起身时无意看见乌云珠拉下的一方手帕,鲜明处正绣着一幅鸳鸯戏水图,双目脉脉含情,于顾盼间显见灵动可爱,足见绣工之人一番用心。我捧在手里不觉暗自叹息,隔窗望见二婶屋里的灯还未灭,不由又叹一声,不再更衣,叫坠儿收拾几样糟卤,一并带着往二婶房里去了。
进门见二婶正端坐内堂桌前静静品茶,身旁惟有齐兰珠一人陪伴,见我进来,急忙迎接上前,小声说道:“姑娘来了,快请坐。”一边看着二婶拿眼冲我示意,我微微点头不语。
一时坐下来,不等二婶发话,自己先说道:“今儿一早见小菜新鲜,所以自做了两样凉菜,想着二婶今晚也没吃什么,正好拿过来一快儿尝尝。”说着话将一碟香油王瓜拌凉皮,一碟糖醋小红萝卜摆在桌上,又拿出糟好的鸭信,撕好的风鸡用玛瑙的碟子装了一并摆上,二婶看我布置,放下茶盅笑着说道:“难为芳儿这么想着我,几样小菜看着就知道是好的,不过有好菜没酒可不行,来啊,把咱们埋在海棠下面的那坛梨花白起出来,请姑娘也尝尝味儿。”
齐兰珠笑着答应去了,坠儿一旁摆下杯盏碗筷,我看二婶虽是气色平静,姿容清丽,眉梢眼角处却有掩饰不住的疲倦之意隐隐流连,此时拳手支颌默默凝视灯火,竟是满目流动萧索之色。我不觉心中黯然,又无话可劝,只能起身从齐兰珠手中接过酒壶,替二婶满斟一杯,又给自己也斟上一杯,举杯说道:“今夜虽无朗月,却有闲情,芳儿以此杯中酒,祝贺二婶福寿康宁,心愿得偿。”
说完举杯自浮一大白,满口烈酒落喉,竟有说不清的缠绵焦灼,仿佛胸中霎时点燃了七情六欲,无因欢喜哭泣忧愁悲伤臆海翻腾,竟在蒸腾反侧间将通身的疲乏一笔全销。
二婶看着微笑,“芳儿有心了。”自举杯满饮而下,接过酒壶自斟一杯,捧起向我贺道:“今夜有幸,失意之时得良朋相伴,平生无憾矣。”说完轻轻一碰,举杯一口饮下,伸手要去拿酒壶,我一旁轻声劝道:“二婶别喝的这么急,容易就醉了。”
二婶笑着轻轻摇头,依旧拿过酒壶,慢慢斟满一杯,又将我杯中续满,自举杯说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喝酒本就是求一个醉,若连酒也喝不醉,那人世间又该添了多少断肠人儿哪。”
说着话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轻轻喘气,已是微见点点泪光闪动,一阵夜风呼啸摇窗,烛火跳动焰心颤抖,竟是一地黄花揉碎,曳曳不胜凄迷。
我心中一片酸凉,只不由为二婶重斟一杯。自己举杯一口喝干,轻轻叹道:“既如此,芳儿就但愿二婶从此长醉不醒,大梦沉迷。”
二婶凄然一笑:“那我也祝芳儿得一醉生梦死,不受清醒所苦。”
一口口烈酒入愁肠,灯火摇曳间,只在粉白墙上印出两个伤怀之人一双茔茔身影,于杯来盏去之间执意求醉,却是越饮心越凉薄,越饮头脑更加清明,满眼虽然竟是晕眩,却越发勾起满腹混杂心事,和着酒生生咽下,竟是越喝越苦,越苦越喝。
我看二婶笑着抹去眼角泪珠,不觉说道:“今夜只有你我两个,二婶又何妨化酒成泪。”
她苦笑着只是拭泪:“这么好的酒,若平空化了去,未免可惜了……”
我无言以对,又不忍见她强隐心痛,只能调转话题轻声说起:“淳儿和我说了热河的事儿,二婶一片苦心,芳儿钦佩不已。”
二婶惨然一笑,眉梢微微蹙起,挥手说道:“芳儿就是想太多了,哪来的什么苦心,不过是狭心小性儿,寻这个机会整治前房儿女罢了。”
我夹了条鸭信替她递在碗里,放下筷子轻声说道:“二婶安排淳儿热河休憩,是要以家务功夫琢磨她的脾气,收敛她的性情,好教淳儿明白为人处事每多忧患,不可一味率性妄为的道理。二婶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淳儿的将来着想,只是眼下她还年纪尚小,未能明了二婶苦心,芳儿相信只需假以时日,她终究能体会得到,谁才是真心为她好的人。”
二婶注视着桌前烛火,默默不做声响,良久一声叹息,轻声说道:“如今在这府里,能对我说这番话的人怕只有芳儿一个了。只可叹芳儿这样明白别人,真正明白芳儿的又有几人呢?”
任凭满抔热泪眶中打转,始终倔强的不肯落下来。一阵夜风呼啸穿堂,我突然觉得通身冰凉透骨,仿佛有一股寒气随着酒杯透过手指蔓延向上,所到之处纷纷冻结成霜,须臾间,竟是把心口也凉透了。
风好冷啊,天好黑啊,夜好长啊……
白日里花团锦簇的贵妇,夜晚里独守空枕的怨妇,白日里相言甚欢的亲人,夜晚里勾心斗角的对手,白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