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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深不寿--皇后之路-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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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摇头,冷声逼问他道:“那么我问你,当年兵权在握,胁迫尚未亲政的幼主下旨诛杀首辅大臣苏克萨哈一家的是何人?”

他愣了一愣,转而面上阴沉如积雪乌云:“是老贼鳌拜!”

我点点头,接着往下说道:“那么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夫人可是鳌拜?”

他的一双拳头攥得几乎滴出水来:“她虽不是老贼本人,却是他的嫡福晋,和老贼有脱不清的干系。”

我将身子死死挡在夫人面前,费力按压下胸口剧痛:“好,你既然也说她不是鳌中堂本人,那么我再问你,当年你全家无辜遇难,这位夫人可曾参与阴谋其中?”

皂衣人冷笑道:“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又怎会有这个心智参与进老贼的谋国作乱之中?”

我点头称是:“不错,正如你所说的,这位夫人虽是鳌中堂的家眷,却自始至终从未参与阴谋祸乱中,那么你要杀这个无干之人替你全家报仇,又凭的是何理由呢!”

皂衣人眼望着荣氏夫人,眼底里起先还尽是掩饰不住的仇恨,直到听我这话,他才微微清醒,转而望向了我,显然心里已经因我的质问,开始起了波澜,见他心中略有松动,我不敢有半点松懈,一鼓作气继续向下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替你家人报仇,你可分得清仇人究竟是谁!想当年苏克萨哈大人一生战功勋著,为人更是清廉正直人所敬仰,受大行皇帝托孤辅佐幼主以来,从未有过贪墨、结党营私的劣迹,更可敬的是他老大人当年虽已位及人臣贵不可及,却从未听闻有过半点恃强凌弱、忠奸不辩的事例,不但怜老惜幼慷慨仁厚,更难得那一份公正无私!想当年他老大人曾经奉大行皇帝口旨,查检罪大臣莽格热勒的家产,见有罪臣家眷囚室产子,隆冬天气一无棉衣二无火盆,母子二人几不曾就要活活冻饿死了,本来这件事谁都不愿插手去管,生怕沾上一点儿抄家的霉气,然而苏克萨哈老大人却不但不怕牵连,还自掏银钱为母子二人添置冬衣火炭,更延医请药好生照顾,这件事在当年曾经引来朝议纷纷,有小人从中添油加醋,硬说老大人这是黑白不分吆买人心,也有人说老大人心肠太软做不得大事,后来大行皇帝曾在上书房中当着其他辅臣的面亲口过问此事,苏克萨哈老大人的回答到今日还在为人传诵,他说的是:‘自古女子讲究恭顺,权凭父母做主嫁给自己从未见过的男子,终生都没有为婚配做主的权力,若是摊上好人,一辈子无惊无险也就罢了,可若是嫁给如 这样的歹人,就只有陪着连坐受苦的份儿了,想那些家眷不过是因为自家的男人不长进,才落得个为奴为娼妓的下场,然自己本身却是绝大多数都是清白无辜,这虽是命数法规,却也有人力可以为,所以我们做人臣的,本应公正判断,是谁的过错就揪谁的过错,岂有眼睁睁看着两条性命为了旁人的过错而枉送了的道理!’据说当日大行皇帝听了老大人这番话,也认可称许,并颁旨从此犯官家眷不再送往狱神庙囚禁,改为在原府宅中划房圈禁,衣食开支供给物品均由应天府统一开销,仅凭这项制度,就不知已经救下多少条连坐家眷的清白性命!”

说到这里,我抬头狠狠地瞪向皂衣人,厉声说道:“当年苏克萨哈老大人宅心仁厚,铮铮明鉴如高悬之镜,你身为他老大人的唯一遗骨至亲,竟然如此黑白不变是非不分,只知道以血还血一味寻仇,直把是非曲折一概抛到脑后去了!想来老大人若在天有灵,见你今日此举,只怕是要失望叹息的了……”

说到这里,我不禁冷笑道:“鳌拜杀了你的家人,你再去杀他的家人报仇,等他的孩子长大后再来杀你的家人替他家人报仇,杀来杀去,反反复复,究竟要杀到何时才算一站!为了你们心中的仇恨,就要搭上这么多至亲骨肉的无辜性命,试问你的心中,究竟忍是不忍!”

强忍着疼痛我直勾勾望着皂衣人,语气开始放缓了一些:“当年发生惨剧的时候,你除了逃生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而今日面对这位荣氏夫人的时候,你却有能力做出不同的选择,是如当年的鳌拜一样嗜血残暴,如野兽般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肆意屠杀,还是像苏克萨哈老大人那样大义凛然是非分明,你是否能凭自己的良知作出决断?”

一面飞快地组织着语言,一面时刻警惕着皂衣人的一举一动,直至说到此时,我才发觉自己早已疲惫不堪,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可眼前的皂衣人虽看得出已将我的话听进心里,却显见的并不能因此就放下满心的杀气,他看着荣氏夫人的眼神,微微带起一些犹豫,然而理智却依旧在和自己内心中挟藏多年的灭门仇恨撞击起激烈的火花,一时间只见他立在当场,面色却时喜时悲,时怒时颓萎,目光反复游离在一尊尊亲人的牌位和我的面颊上头,而攥紧在身侧的一双杀人的拳头,只是依旧不能放松开来。

我知道他此时的脑海里,必有两个声音在不停的呐喊争执着,一个声音在说:你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此刻仇人的福晋就在眼前,你还再犹豫什么!只要一掌,只要一掌你就能要了她的性命,只要一掌,那些整日整夜萦绕在耳边折磨得你无法合眼的额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刽子手刺耳的磨刀声,刀锋抡起剁在断头台上的闷响,还有阿玛的头颅脱离开身子,从高高的法台上落下,直落在灰尘里的那一个声音,都不会再折磨你了,因为你终于为他们报了仇了……而另一个声音则在说着:不对,你不能杀了她,因为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杀你全家的仇人乃是鳌拜才对,他至今还坐在京城的爵府中享受着用笙歌燕舞、佳肴美酒簇拥起来的日子,他的手上才粘着你全家一百三十多条人命的血腥,你若要报仇,就不该辜负你阿玛的寄托,就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必须用清醒的意志,把握得住自己一颗渴望鲜血的躁动的心……

两个声音不停的在他头脑里呐喊纠缠,相互争执不下,眼睛虽还牢牢锁在皂衣人身上,我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支持不住,伤口的疼痛逐渐冲破了胸口,开始随着血液向全身蔓延开来了,人仿佛是发起高烧了一般,头也跟着晕了起来,我暗暗咬住满口血沫,发狠的对自己说,现在是关键时刻,我决不能倒下,夫人她,需要我的保护……

就在我感觉自己再也忍不住满口血腥,就要呕吐出来的一刻,一直被我挡在身后的荣氏夫人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我揽在了怀里,随后挽着我,按坐在一旁的圈椅里头,抽出帕子轻轻替我擦去嘴角的血迹,又从一旁的药匣中取出一粒蜡丸敲碎,端着水喂我吃下,眼看着我翻身要起,她伸手将我轻轻按住,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我别动,自己却起身看着面前的皂衣人,轻声说道:“芳儿这孩子刚刚病好,方才又替我挡了一掌,恐怕伤已深入脏器了,虽有我喂她吃下天王保命籽,却终不过只是权益作用,熬不过一时半会儿的,还需请这庵里的师太好好诊治一下才是……”

一边说着话,夫人一边往皂衣人面前,以一种平静安详的姿态,缓步走了过去:“我这次出京城,身边只带了陪嫁丫头曹氏一人,素菜厨子一人,针线上人一人,另还有六个小丫头,十来个小厮,连着庵堂里的姑子总共二十九个人,另还有三大箱子的裘皮衣裳,一匣子的珠宝首饰,屋子里全部的摆设古玩,后院的两架厢车,三乘驮车,八匹蒙古马一共在内,所有这些的明细清单带卖身文书我都放在这第一个抽屉了……”

说着话,夫人微笑着伸出手去,轻拍了一下那只抽屉,激的铜环把手轻声作响:“我带出来的这几个丫头,大多数都是买来的贫苦汉家女,唯独那两个小丫头是我省京娘家一门穷亲戚的闺女,叫我留在身边,说是丫头,其实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还有曹氏,她打十二岁做我的陪嫁丫头,这二三十年风风雨雨跟随着我,可怜她原本一个连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姑娘家,为了照顾我,不但立誓这辈子不嫁人,还有咬牙忍泪赔上自个儿的清白应酬那起子不要脸的男人,我这辈子欠她太多了,却只能用冰冷冷的首饰珠宝什么劳什子的补偿她,不过如今总算好了,打今儿起,她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地方,从此只为自己个儿活着了……”

说到这里,夫人不由有些情伤,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雾,抬头接着说道:“这里一共供奉着二百八十六尊牌位,我每日早午晚三次亲手上香,每逢初一十五烧一百张往生符,平日里剪烛芯往海灯里添油的供奉功课有力气时我都是自己来,实在撑不住了才由小丫头们代劳,时常也请几个姑子过来念念心经,讲讲佛理,这庵的主持明敏师太是个有道行的,以后的事儿,就一概交由她来打理吧……”

交代完一切,夫人含着笑容抬头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身的包袱似的,神情转眼变的安详而平静:“我大半辈子吃斋念佛,早不把这人世俗事儿看在眼里了,只不过心中始终有桩孽债解不开,所以到现在还舍不得离开,今儿即盼到你来了,这必是神佛可怜我的虔诚,见我没有勇气自行了断,才特地叫你来帮我走完这一程的,阿弥托佛,这么一来,我的罪业可算是休完了……”

从夫人开始说话的一刻,我的神经就紧紧绷直了起来,眼看着夫人一桩一桩交待着起居杂务,我的心,就好像只吞下食饵儿的鱼似的,被根无形的鱼线拉扯着一点点儿向上吊起,明知道自己离那最不愿也不敢去想象的终点在逐渐接近,虽然理智的力量费力的在一端拔河,却始终拉扯不过,只能眼睁睁听凭自己离至人窒息的事实一点点拖了过去,一直听到夫人最后的这一番话时,牵着我一颗心的鱼线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相持的压力,“啪”一声,凭空绷断了去。

“夫人您这是……”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喉中苦涩的发出这一声嘶喊,后面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的皂衣人,也被夫人的话震惊,一双一直紧攥在身侧的拳头不自觉放松开来,双眼望着夫人,久久不能移开。

夫人冲我微微一笑,转身轻轻抹一抹衣角的皱褶,便双手合十,朝着神案跪拜了下去,口中轻声对皂衣人说道:“孩子,看在我和你额娘姐妹一场,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儿要求求你,芳儿是个好女孩儿,你可千万别亏待了人家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夫人便轻轻闭上了眼睛,端庄安详的仿佛一尊雪花石塑成的洁白无瑕的佛像似的,面对下一刻就要来临的死亡,嘴角微微含笑着,极平静极虔诚的,不再说话了。

皂衣人7

曾经小时候读过一则佛经故事,说有个天竺王子为了救助一只饿的快死的老虎,甘愿跳下悬崖,以身饲虎,当时少不更事,只是一味笑这个王子心眼儿太实,怎么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甘愿以自家血肉填补人家的肚皮。直到此时,直到亲见眼前这一幕的一刻起,我才终于明白,却原来舍生取义的伟大,是我这样的小女儿家所不能明嘹,而且恐怕是今生今世,都无法毗及一二的……

是的,在这一刻,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之所以什么也做不了,是因为我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在这一刻,夫人她是甘愿拿生命作为爱情最高贵的祭品,对她来说,生命的终结,不过是宿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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