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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杨妈妈抱了只錾银点翠蝴蝶闹春纹饰嵌蓝色宝石的手炉出来,交到碧桃手里。
碧桃轻轻把手炉靠近杨氏的手边,笑道:“夫人,您暖暖手……”
暖流便顺着衣襟外肌肤传到杨氏心头,她才惊觉手冻得发僵,便顺势把手炉抱在怀里,回头问碧桃:“派人去问了没有,五爷怎么还没有回来?老侯爷和世子爷呢,他们回来没有……”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粗使婆子忙开门。
薛家五老爷薛子明刚刚踏进锦禄阁,有些吃惊。一屋子大小丫鬟、婆子全部站在屋檐下,个个冻得身子微缩,脸颊紫红。
而最显眼的,还是他的夫人杨氏。
她穿了件翠玉色福寿如意纹嵌折枝海棠纹交领长袄,披着五彩缂丝灰鼠裘披风,宝蓝色竹子喜鹊双喜临梅暗地织金湘裙,冬日稀薄日光里,衣衫璀璨闪耀,华美异常。
头上那支伽楠香嵌金丝镂空花卉蝙蝠簪更是灼目绚丽,耳朵坠着一对镶猫睛石金蝶耳坠,坠子随风款摆,五彩光芒四溅,宛如神女般美丽奢华。
倘若没有记错,这些都是杨氏陪嫁的衣裳首饰。
怎么了?
腊八节过了,她穿的这样贵重华丽,又把自己陪嫁压箱底的首饰拿了出来,这是要做什么?
五老爷微讶,脚步不由顿住。
杨氏却转眸瞧见了丈夫,飞奔而来,眼眸闪烁着晶莹泪珠:“五爷,您可回来了……”
雨花石小径早已打扫干净,没有淤泥与残雪,可酷寒冬日露华重,小径被重霜覆盖,虽扫去,依旧湿滑,杨氏穿着葱绿色双粱绣花鞋,差点滑了。
杨妈妈和碧桃碧柳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扶住了她。
薛子明亦快步上前,蹙眉疑惑问道:“好好的,全部站在外面做什么?”
杨氏回神,不再说什么,给五爷福身行礼,请了他进屋。
垂了防寒帘幕的东次间暖流阵阵,薛子明只觉身子倏然轻了不少。
“您先去更衣……”杨氏勉强笑着,见薛子明狐疑打量她,她心中突突的跳,推他去净房。
薛子明满头雾水,却还是先去了净房。
等他出来,换了家常的蓝墨色绣柿子如意头纹葛云稠长袄,带了只白玉盘螭簪。
杨氏忙请他往炕上坐,亲手斟茶递到薛子明手边。
薛子明端起浮雕仙人乘风的官窑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龙井清冽香味徜徉唇齿间,他微微吸了口气,感觉周身都舒坦轻松。
杨氏已经遣了屋里服侍的众人,眼角一红,滚滚似米珠的眼泪便沿着白皙凝脂般脸颊滑落。
薛子明又是一诧,柔声问她:“怎么哭了?”
“五爷,我要回娘家……”杨氏用帕子拭泪,声音哽咽不清,“您跟我一块去同娘说说,让我回娘家住些日子……”
薛子明蹙眉,腊月里就是年关了,这个时候回娘家做什么?这不合规矩的。可瞧着妻子哭得梨花带雨,又心口发软,
“好好好!”薛子明满口应承,溺爱的哄着杨氏,“不就是回娘家?我帮你跟娘说去。大嫂管家,你又没事,回去住住无妨。”
“您不知道,您都不知道……”杨氏哭得越发伤心,“五爷,家里出事了……婉姐儿,婉姐儿她没了!”
薛子明听清了“婉姐儿没了”,只觉得脑袋似被什么击中,嗡嗡作响。昨夜他睡得迷糊,好像听到杨氏身边的碧桃喊杨氏起身,说什么十小姐和十一小姐拌嘴。
而后杨氏一直未归,他就去上朝了,心想着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拌嘴吵架太过于平常,又是内宅之事,不用他操心,不曾放在心上。
“你好好说话,婉姐儿怎么没的?”薛子明声音不由发紧,脸色瞬间紧绷着,眼眸簇火望着杨氏。
杨氏不敢再啼哭,抽抽噎噎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薛子明:“……妾身到的时候,婉姐儿已经咽气了。她睡前把丫鬟婆子们都遣了出去,然后就用白绫上吊。半夜屋里的窗牖被风挪开了,呼啦啦响,才吵醒了睡在外间的丫鬟玉桂,敲了半天门都不见人答,点灯进去,就……”
说罢,她忍不住附在织金重锦引枕上,呜呜哭起来。
薛子明脸色紫涨,额角有青筋暴突,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五爷,婉姐儿原本好好的,昨日我留她说话,她回去就把自己的金银首饰衣裳全部赏了丫鬟,半夜就……五爷,当时您也在屋里,妾身什么都没有说……可保不齐有心人满口胡嚼。五爷,妾身带着琳姐儿和逸哥儿回建衡伯府住些日子。妾身什么闲话都不怕,可不能连累了琳姐儿和逸哥儿……”
薛子明回神,定定瞧着杨氏。
好半晌,他倏然站起身,脸色铁青望着杨氏:“你什么都没有说?你说了萧国府的事,还说了萧国府那个嗜血成性的五少爷!我还纳闷,好好的,你怎么说起那个混帐腌臜东西来!原来你……你说,你私下里是不是还跟婉姐儿说了什么!”
语气十分严峻,口吻带着雷霆暴怒。
杨氏的心却遽然间安定下来,她就等薛子明问这话了!
第014节极度信任
“五爷!”丈夫的暴怒并没有让杨氏软弱惧怕,她猛然拔高了音量,腮边噙泪,却眼眸锋利望着薛子明。
哭过的眼眸光芒更甚,薛子明的气焰突然就矮了一截。
他怒焰未灭,却不再如刚刚的汹涌,梗着脖子道:“婉姐儿没病没灾,就这样没了,你叫我怎么不难过?”
他难过,说话自然就会很冲。
“您难过,妾身不难过?”杨氏见薛子明略微松懈几分,亦不再强悍,眼眸柔和凄婉,“那是妾身从小养大的孩子……。”
说罢,又哽咽难成声。
薛子明怔怔望着杨氏,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怒焰终于消了八成。他想起薛东婉那乖顺的模样,心中有抽搐般的疼。
“五爷,妾身嫁到镇显侯府,整整十四年。这十四年,妾身自认无德操,却不失为人子女、为人妻妾、为人父母的品行。对公婆叔伯妯娌小姑,妾身恭谦孝顺,和睦谦让;对五爷,妾身恪守妇道,教养子女,管治内宅,家里姑娘姨娘从未做过损五爷颜面之事;对孩子们,妾身呕心沥血,尽心抚养,一个个都养大成人,举止得体,温和娴静。妾身自问对得起薛家,对得起五爷!可五爷……”她说到最后,泣不成声,“五爷居然怀疑妾身谋害薛家子嗣!”
薛子明听着她的哭诉,最后几分怒焰亦消。
这些年,杨氏的确无大的过失。
他屋里很少出事,姨娘们温顺恭敬,十姑娘薛东婉和十一姑娘薛东姝乖巧娴静,十二姑娘薛东琳活泼可爱,儿子薛华逸聪明知礼,除了长得像韩氏的九姑娘薛东瑗让他不喜,其他的孩子们,薛子明都很疼爱。
这一切都是杨氏持家有方。
想想大嫂,行事果决杀伐,以至于大哥有些惧内,房里只有两位老姨娘,毫无闺房乐趣;二哥早逝,三哥叛逆,四哥是庶出,兄弟里只有他房里最和睦。
他也是尽享娇妻美妾、儿女成群。
这都是杨氏的功劳。
他叹气,安慰杨氏:“你别哭了,刚刚是我言辞不思量,惹你伤心。”
杨氏用帕子捂住脸,佯装哭泣,唇角露出几分松懈与得意。丈夫肯相信她,在婆婆面前帮她说话,婆婆又是要体面的,不会驳了儿子的话,更加不会管儿子房里的事,薛东婉的死又瞒了下来,这件事应该很快就会过去的。
想起薛东婉,杨氏眼眸瞬间阴鹫狠辣:真是个没用的,只不过吓唬她几句,居然寻死!
还一下子就真的死了!
多少人自杀未遂,偏偏她就死了,想想都晦气。
薛子明见杨氏依旧在哭,声音更加柔和:“你不是要回娘家住些日子?我陪你去跟娘说,就说你伤心过度,在家里触景伤情,想去建衡伯府小住半个月。”
然后又想起薛东婉,薛子明心口猛然被撞了下,闷闷的发疼。
她到底为何上吊?
上次她还柔声细语跟薛子明说:“爹,我替您做两双鞋过年穿,您喜欢双粱墨色贡缎鞋面的,还是青灰色绸布鞋面?”
杨氏回眸,见薛子明依旧眉梢暗淡,知道他还在伤心,心中不满。一个庶女而已,到底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还有琳姐儿呢!
“五爷,我们现在去和娘说……”杨氏抹了泪,眼眸含着期盼与哀痛望着薛子明。
薛子明颔首。
杨氏叫了碧桃、碧柳打水来服侍她净面,重新匀了水粉,把脸颊抹得粉白,显得很虚弱,才起身跟薛子明去老夫人的荣德阁。
前段日子一直下雪,最近几日都是难得的好天气。
快到拾翠馆,远远便瞧着那丛翠竹迎风摇曳,深绿浓翠,生机盎然,为酷寒冬日添了几抹活力。
碧荫丛里,有个穿着石青色羽缎披风的曼妙身影,由一个穿银红绫袄的丫鬟搀扶着,绕过拾翠馆门前小径,往薛府正东发生折去,身姿婀娜娇媚。
是薛东瑗和她的贴身丫鬟橘红。
往正东方向,是通往世子夫人元丰阁的方向。
杨氏脚步微顿,眯起眼睛打量薛东瑗的背影,心中隐隐猜测,她此刻去找世子夫人,是做什么?
难道跟昨晚薛东婉的死有关?
可薛东婉的死瞒了下来,除了家中长辈,小辈应该不知。
直到身边的薛子明一声冷哼,杨氏才回神。只见薛子明亦望着薛东瑗远去的方向,眼眸阴寒。
“五爷?”杨氏柔婉喊他。
薛子明嗯了一声,继续举步往前走,对杨氏道:“回头我禀了娘,把瑗姐儿还给你照顾。她长得那副德行,将来遗留了韩氏的操守,一家子跟着丢脸!”
语气很严峻,对韩氏充满了怒意与憎恨。
都这么多年了,薛子明依旧不能释怀。
“妾身不敢!”杨氏急道,“五爷,婉姐儿才……您别惹娘生气,娘最喜欢瑗姐儿……”
薛子明重重冷哼一声:“天成的谄媚模样,早些年就该送去庵里!”
却不再提让杨氏重新照顾薛东瑗的话,杨氏松了口气。
她可不想为了薛东瑗得罪老夫人,只要能把薛东婉的事处理干净,她此前心头大患就解决了。至于薛东瑗,她已经不抱希望,想收拾她可不容易,只求她赶紧嫁了,别在家里挡琳姐儿的道。
荣德阁的内卧,墙角腊梅傲然盛绽,幽香浮动,满屋子浓郁梅香。
临窗炕上,老夫人斜倚着织金点翠万寿无疆引枕假寐,听詹妈妈说着话儿。
刚刚把失了分寸的薛东姝安顿在自己的暖阁里,老夫人很疲惫,詹妈妈见她这样,说着话儿就顿住了。
老夫人微微睁眼:“怎么不说了?”
詹妈妈陪着笑脸:“您歇歇吧?”
“我没事,回头再歇,你说你的……”老夫人冲她摆手,声音很低沉,没什么力气。
詹妈妈知道老夫人的脾气,不敢忤逆她,依旧说着刚刚的话题:“四夫人身边的翠儿来见了宝巾,五小姐身边的银杏见了宝绿,九小姐身边的橘红见了紫鸢……”
老夫人睁眼,道:“你去打听打听,橘红来的时候,瑗姐儿在做什么。”
詹妈妈微愣,问道:“那四夫人和五小姐?”
“不用。”老夫人轻声道,“我要瞧瞧,瑗姐儿屋里是谁在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