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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时,眉目一动,一直守在帘外的丽女官,就捧了一个娃娃进来。白瓷的娃娃不过两个手掌大小,浓秀白皙的圆圆脸蛋,大红的衫子颜色灿烂,衫子上密密绣着极小的福字,十分的憨态可居——正是门阀贵族内长见惯的求子福衫娃娃。
杜子溪伸出手,抚着福衫娃娃圆圆的脸,轻声道:“还件玩意值不得什么,偏就是我留着也无用,也请陛下转给她。”
封荣一愣,转眼时,杜子溪一双温婉的眼睛,正用那样一种悲伤望住自己。
他记忆中娇俏明丽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变得他习以为常的阴冷犀利,而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绵绵地、软软地,悲伤像温泉的水,挡也挡不住的漫延至整个肌肤骨血。
封荣心头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俯身抓住她的手,唇际笑意不改:“越加的瘦了,还要操心这些事,得知道仔细保养自己才好。”
语气甚是温存,但似只是对着久别重逢的友,虽和煦如风,但终究隔着一层无法撕破的膜。
宫内陡然地静了。
坤泰宫内灯,皆是一色儿琉璃明角,上描彩绘的工笔上水,随着红烛的摇曳的影,覆在了面前。
杜子溪仰起头,四目相对,明如昼的灯影中在封荣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恍惚间,周围一切都成空白,心里的火焰无边无际的缭绕蔓延开来,只想把那人也在这火里烧得连影子也不留!
然而,终究是看得太过明白。
杜子溪将手抽出来,慢慢地福下身,道:“臣妾遵旨。”
手中攥着的团金绣的帕子随之微微颤动。
封荣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转身去了。
一时间,坤泰宫内又恢复了那样一种叫人窒息的静默。
她缓缓坐回榻上,宝蓝的翟衣如一朵异色的菊,绵绵地铺开。更映着她的面容如冬夜里的一团月,寒凉苍白。
唯秀丽的嘴唇上挂着看不出情绪的微笑。
夜半封荣起身时,绿萼轩的窗似乎没有关好,半掩着穿堂而过的风从窗缝里呼呼地钻进来,吹得缃色底子缠枝牡丹的纱帘飞卷,透雕花梨木落地月牙罩垂下的珠帘噼啪。他平日里最惧寒,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封荣赤足来至外室时,就看见香墨俯身双手撑在榻上,皂色宽袖乌云般堆在手边,底下露出绯红灿烂的衣角。走进了才看清,她手下正掐着那福衫娃娃圆圆的脖子,力气想是使得极大,眼角唇梢都微微跳动着,极凶狠的模样。
陡地,嘀嗒一声,却并不是泪,而是香墨额角上落下的汗,泪滴似的缓慢滑过娃娃的憨态可掬的面颊。
灌进来的凉风兀自不停,在九折屏风上工笔细绘的秋水连波上低低的呜咽。
封荣低低的咳了一声,守在外边的内侍们忙就紧步上前合了半掩的窗,然后又无声的退了出去。
“好玩吗?”
香墨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桃花般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紧着自己,毫无顾忌笑着模样,宛如一个找到好玩物事的孩童。
香墨只不作声,额角仍有汗不住渗出,她默默用袖子拭了一把,可知是眨眼的功夫,又止不住地渗了出来……
忽然,她狠狠一扬袖,瓷娃娃被摔倒了地上,啪的一声,跌破成了一堆薄锐的瓷片。
香墨这才坐起身,仿佛无事般,掠了掠鬓发,道:“天冷了,睡不着。”
他也轻笑道:“上点酒暖暖吧。”
马上就有内侍取了红泥炉安在桌上,炉子上热了一壶菊花白,铺设八碟酒馔。香墨斟了一杯,却嫌不够热,直接将杯子煨在火炭边。
“可惜了皇后娘娘的恩典。”
“一个玩意而已,去了一个自然有补上的。”
香墨早没了颜色的唇一抖,细白描金瓷杯子一个没端稳,酒便泻在了火炭上,一霎时彤红的烈焰腾腾有七八尺高,昏昏暗暗的室内被火光骤然一照,两人神色明明暗暗,仿佛都着了起来。
香墨慌得猛地撤身,还是封荣机警,拿了红泥的盖一盖,火便灭了。只余下了满室的热酒香,和金粉般飘散的火星。
封荣不由嘻嘻的笑了起来:“幸好有我,不然你岂连屋子都烧了?”
玩笑地说出,一双眼睛却深深地望着她。
香墨避无可避,只强笑道:“可不是,仗着有陛下。”
他捉住了她的手,那手与杜子溪似永远无法捂热的阴凉截然相反,好似一团火,悄无声息的燃烧在手中。
桌上秋香色桌巾上头绣的并蒂花被酒模糊了,未干的酒顺着五彩流苏一滴一滴,落在乌砖地上。
滴答滴答,一响又一响。
大漠十月的夜晚,风锐利的似能穿过骨,他挽着弓箭蜷缩在屋檐上,时间长了,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冻成了僵尸。
适应了黑暗的眼俯瞰下去,眼前这偏僻的好多年不曾修缮过院落,砖瓦剥落,院子中植的花木,早就凋零,萧瑟的跟这座华丽的陈府格格不入,却正是他藏身的好地方。
兀的,一点漆黑的影,盘旋而起,向这边疾飞过来。
忙搭上弓,急急向着天空射出一箭。不想那几乎融进了夜色的飞禽极为机敏,一侧羽翼,便轻松避过,此时已飞至蓝青头顶不过十尺。
他搭上第二箭,直直射出,又被振翅轻巧避过,眼见着就要飞出射程,消失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狠狠深吸一口气,他弯弓射出第三箭,箭风疾利,蓄满了劲力飒地一声,那飞禽终避无可避,坠落于地。
他跃下屋檐,直奔坠落处。
原来是只全黑的海东青,那最后一箭劲力惊人,如今已被一箭射穿咽喉。
他探手拿起,手在翅一摸,海东青毛色光亮,肌肉坚实,必是飞跃浩瀚沙漠间最好的信使。
他抽出一个纸条,另一只手燃起火折子,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他看见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蓝青,疑为宪帝长子封旭,封号青王。”
青王……
已被寒风浸透的夜行衣突地异常干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凉到骨子里,攥着纸条的手,隐隐有了轻微的战栗。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击掌,恍如鞭笞一下一下在他的脊梁。
他一惊,弯弓喝道:“谁?!”
废弃院落的转角处极暗,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一股犀利如剑的阴沉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就将他整个人迫的一动不能动,一瞬间,冷汗就湿透了衣衫。
然后,一个身影自深窅的暗处一步一步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看不清陈瑞的表情,只听见陈瑞的声音缓缓慢慢道:“我几乎已经对你绝望的时候,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愣了片刻,才小声说:“我要是让将军彻底绝望了会怎样?”
“我从来不留废物。”
陈瑞行至他的身侧,斜睨着他,笑道。
离得近了,便看到陈瑞眼角额头恍如刀刻的纹理。而他的双目本就锋利如剑,此时更像是月亮谷里饿狼的眼,凶狠而暴烈,衬在这乌沉沉的夜色里,格外炽亮的直直望入人的心里。
他向来畏惧陈瑞,便静默起来。
陈瑞也不再理会他,迈步往前院走去。他落后几步,缓缓的跟在其后。
石路并不平整,而身前的人,却似乎极为熟悉每一寸的起伏跌宕,负手行步时,步伐极稳,从未被磕绊,而他就这样跟在其后,也无由地感觉安心。
许久,他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问道:“你打算怎样处置契兰?”
“明天我要带着她到肯斯城,然后……”陈瑞又走了几步,方用低的几乎温存的声音道:“祭旗。”
然后,似是极愉快的笑说:“许多年没有这么好的祭品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陈瑞玄黑的的袖一甩,触目的鲜红缎里翻飞,大步离开。
留下他长久的垂着头,动都不动。手安静的抚摸上弯弓,手微微颤抖。
耳边长久回荡的似乎止不住的笑声,如同无形的捆绳,勒的他喘不过气来。
陈国历二百三十五年,封旭二十二岁,第一次触摸到了血肉模糊的战火。
肯斯城原本叫天隘关,顷、瑞两帝年间时,穆燕还与陈交好通商,而到了宗、英、宪三帝时,已是战火连连。穆燕凶猛,又每每因为缺粮而背水一战,故陈国驻守将士,一败再败。直到陈瑞漠北经略四年,练兵、修城,步步为营,渐渐推进,依山建在两山隘口之间建了天隘关,进可攻,退可守,坚不可摧。以地隘关为后盾、天隘关为先锋,一百里其间筑有多个堡台作为联防一线,方扭转了败事。
封旭入夜时分随着陈瑞登上肯斯城的城楼上,凝视着脚下一片灯火辉煌,肯斯城是陈瑞每年和穆燕交战的最前线,每年的争战都从这里开始。 肯斯城是穆燕的称法,谁也不记得何时,便都随了穆燕的叫法。
他隐约看到因为大战即将到来的缘故而在城门附近等待荒民,以及城内憧憧的兵将。
安静的凝望着没有月光、星光,乌蒙蒙的天空,封旭不知为何就突然明白,祭旗在这个满是血和悲哀的土壤上是必不可少的仪式,仿佛是神灵在宣布这场战争是受神祝福和允许的。
陈国的王族不论如何的奢靡腐朽,却已将统治持续了将三百年,在些年里,没有任何人兴兵造反,习惯的面对着每年的征战赋税。
所以,这就是王道。
仪式开始之前,陈瑞用压人的森冷对手足无措的封旭道:“去看看祭品。”
于是封旭就进了那个黑暗走廊的尽头的屋子。
门无声滑开,光线流泻了出来。
极简陋的屋子,桌椅床,还有一盏孤灯,一应陈设都有些眼熟,窗边的立着一个盛装的女子,不是望着窗外,而是望着桌上一盏油灯。灯色如豆,映着她苍白的脸庞,望去就像一剪纸影。
封旭脱口喃喃说道:“契兰。”
契兰似是听见了封荣,侧过头来,因一直看着那盏灯,双眼模糊不清,好一会儿,封旭的脸庞才渐渐地清晰起来。高鼻、深目,一双碧蓝的眼,默默望住自己。
契兰,乌黑发丝拢在象牙珠钏里,轻笑时,额上黄金花钿中一点殷红如血:“你来了……”
她本是极倔强的人,双眼早就蓄满了泪,却兀自强忍着,绝不肯让眼里的泪落出来。
“我从未骗过你,那次我对你说,有了那一夜,便是死也值了……是真的……只求你看在我们一夜夫妻的份上,帮我把这个送出去。”
明知她是扯谎,封旭还是接过了契兰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条白布,想是从贴身的衣物上撕下来的,还绷着乱丝,上面仍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蓝青,疑为宪帝长子封旭,封号青王。
一瞬间,封旭气息凝滞,脱口问道“为什么?陈瑞就要拿你祭旗了,你为什么还要想着穆燕?”
“为什么……我不想说什么都有的穆燕,就是没有粮食,近十万的饥民有多可怜,我也不想说我身上的穆燕王族的血统……从我第一天被送到陈瑞身边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会有这种下场。”
她一步一步,稳稳前行,衣袖翩然若蝶。来至封旭身前,虽心里波澜疯涌,但还是死死压抑着,缓缓道:“陈瑞给你做过那个老鼠蝎子和蜘蛛的游戏是吗?你知道他都给谁做过?”
契兰缓了口气,又说:“只有三个人,安氏、佟氏还有你。他向来有好像这泱湣衬锏亩窭且谎难酃狻